關稅鬧劇下,20多位全球貿易參與者的72小時

過去 72 小時,我們對談了 20 多位在進出口體系各個環節的參與者,從平臺到商家,從品牌到物流商,從工廠到他們的零部件供應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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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 72 小時,我們對談了 20 多位在進出口體系各個環節的參與者,從平臺到商家,從品牌到物流商,從工廠到他們的零部件供應商。

就在對談期間,數字一直在變,美國對中國商品加徵的關稅從 54%(包括上一輪衝突加的 20%)變成 104%,昨夜又漲到 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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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類似蘋果包飛機緊急發貨去美國,和加稅搶時間的戰鬥畫面,甚至從中國到美國的航空運費還降了。特朗普上臺頭兩個月,擔心重演 2018 貿易衝突的從業者已經發了貨,而沒發貨的商品很多也沒有利潤空間坐飛機。

糟糕的信息傳播環境也沒幫上他們。從業者大多在微信羣、小紅書裏看分享來的多手信息,不只一位因此誤以爲美國沒有公佈清關截止日期,實際 4 月 2 日的行政令中已經寫明美國東部時間 4 月 5 日凌晨 12:01 前裝船的貨物不受新關稅影響。最新的進展是美國對中國加徵稅率漲到 125%,暫緩對其他主要地區高額的對等關稅 90 天,只徵收 10% 基準關稅。這意味着通過東南亞等地區組裝或中轉商品出口美國的公司可以稍微喘一口氣,但也不根本解決面前的問題——任何複雜商品的供應鏈都不會在 90 天內從土裏長出來,產業工人也不會。

如果停在這個幅度,有些公司在美國的生意可以繼續,有些只能轉戰他國或者停產裁員。但經過這幾天,誰也不敢說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等待是這一次的主要情緒。從中國生產商到美國客戶都在等,看有什麼變數,有什麼轉機。別的也沒太多可以做的。一個工廠主和美國客戶打了半小時電話,正事 10 分鐘就聊完了,剩下 20 分鐘就聽着客戶吐槽那個橙色的傢伙有多愚蠢。

道理已經不值得討論。瓊恩·斯圖爾特(Jon Stewart)一如既往地在《每日秀》提供了理性解釋:“我們總是怪全世界的人——可這個世界秩序是我們在二戰後親自設計、親自維護的。我們是有史以來最富裕的國家,我們不是這個世界秩序的受害者。如果我們國家存在不公,責任在我們自己。這主要不是供給或者貿易公平問題,是投資和分配的問題,是我們他媽自己的問題。”

用消費市場威脅對手不是新招數,美國遠不是第一個這麼做的國家。但當最大消費國家以此爲武器威脅自己塑造的戰後貿易體系,並且無人知曉下一步會發生什麼,動盪隨之而來。

美國社交網絡開始流行調侃特朗普治國像玩 5D 象棋。但對於被夾在 125% 關稅裏的所有人來說,這實在也沒太多可笑的。

貨運公司:飛美國的空運價格降了,飛中國的是疫情高點的 3 倍多

貨代公司創始人:"4 月 9 日前,這批車牀必須到中國 "

去年下半年競選期間,特朗普就威脅要對華加稅。中國出口商今年初就開始把貨空運到美國,於是中國到美國的空運價格在 1 月底漲到 50 元/公斤,比往年高出 10 元。最近中國到美國的空運價格反倒降低,上週價格是 35  元/公斤,這周是 30 元/公斤。

但從美國進口商品的人沒有預料到關稅戰的快速升級。4 月 4 日,中國宣佈對 4 月 10 日後啓運的美國進口商品加徵 34% 關稅。中國進口商們慌忙囤貨,貨代公司創始人莊哲明眼見着紐約到中國的航空貨運價格,從 1 美元/公斤(約 7.3 元/公斤)一路上漲,在 4 月 7 日來到 10 美元/公斤(73 元/公斤),比疫情期間的最高點還高出兩倍。

“現在有點像疫情,誰掌握了運力,誰就能控制市場。” 他說。

4 月 7 日晚上 10 點半,他的一位客戶發來消息,要求他在 4 月 9 日前,將一批車牀從美國運到上海。4 月 8 日,客戶得知前一晚特朗普再次宣佈對華加徵 50% 關稅的消息,開了一上午會,因爲擔心中國政府會再次反制,又要求將這批貨轉到對美 0 關稅的香港。

大學畢業後,莊哲明就進入物流行業了。他在一家央企工作 13 年後辭職創業,正趕上中美貿易衝突,大批中國製造企業去越南設廠,出口美國。於是,他跟隨客戶來到越南,開設物流公司,幫助製造企業將工業品從中國運到越南。

創業期間,他每週飛一次越南,在胡志明、河內設置辦公室,本地員工數量逐漸漲到 13 個。他給他們彈性的工作時間,找老師教他們中文,給銷售明星提供獎金、休假和免費中國旅遊的機會。

可這次,美國宣佈將對越南征收的 46% 關稅。聽到消息那天,他人在北京,有點擔心,遣越南本地員工去跟客戶談。他也和同行交流,看到越南主席很快和特朗普通了電話,才放下心來,認爲危機能夠解決。很快,他的猜想應驗,對等關稅生效 14 個小時後,特朗普宣佈暫停中國之外主要地區的對等關稅 90 天,只徵收 10% 基準關稅,包括越南。越南的中國企業們,又有了喘息的機會。

全球藥企員工:半夜要求美國同事緊急發貨,趕上了最後幾班飛機

Kitty 所在的一家全球藥企這兩天已經 “亂得炸鍋”,她是中國區的員工,4 月 7 日晚剛剛把孩子哄睡着,她不得不半夜和美國工廠的同事緊急開會。

她必須和時間賽跑,趕在 4 月 10 日 中國對原產於美國的所有進口商品加徵 34% 關稅(4 月 9 日這個數字又跳升到 84%)生效前,讓原產國在美國的產品都緊急發貨,“明天前全部發出(4 月 9 日),所有寄往中國的藥品全部優先處理。” 最近兩天的發貨量基本是他們 1 個多月的 DII(庫存週轉率)。

她還向總部申請要求調整中國區的業績目標,這是她能做的全部事情了。Kitty 忍不住向她的美國同事抱怨,對方也很無奈。

和其他商品因爲關稅成本增加還可以選擇商品漲價的方式不同,Kitty 所在藥企的藥品在中國現在還有 VBP(Volume-based procurement,帶量採購),VBP 藥品指的是在招標公告中公示所需要藥品及採購量,不能隨意漲價。

Kitty 說,他們本來擔心定不上貨運的航班倉位,預期很多公司都會趕在這幾天的窗口期運輸一大批貨物進來,結果發貨過程意外順利,“我們在應對上比較積極,聽說一些同行這幾天都放棄抵抗,靜觀其變了。”

港投跨境物流創始人:相信洗牌期總有機會,開始佈局北非、中東

4 月 9 日,找 Winde 的消息就沒有停過。這位前京東管培生習慣穿西褲和皮鞋,說話字正腔圓,聲音像播音員。客戶問他美線物流價格的變化,他說運費會增加 5 元/公斤,“這是低客單價企業無法承受的漲幅,也是高客單價企業的機會。”

前一天,他剛走訪兩家制造業工廠,一家做五金,一家做傢俱。他看到工廠主的無奈。他們的美國訂單都暫停了,生產也不是,不生產也不是,尷尬地卡在中間。不生產,員工、設備、原材料都在那裏,多停工一天,就浪費一天的錢;生產,萬一後期採購商毀約甩貨,工廠就要承擔庫存風險。

他也看到同行們的無奈。貨代因爲快速變動的關稅無法提供準確報價;而不提供準確的報價,也沒有客戶願意下單,於是一些貨代公司被迫暫時停擺。4 月 9 日,一位外貿業務員說,她負責的貨已經在當天上午到達貨代倉庫,但臨時暫停,貨代開了一上午的會,下午纔給出運費漲幅。

他所在的貨代羣,有人調侃別再工作,乾脆去雲南旅遊。Winde 可不想去。他是充滿幹勁的那一類,相信洗牌時期總有機會。他已經開始佈局北非、中東的業務——工廠總要生產,不能賣到美國,總得去別的地方。

物流數據分析師:我告訴客戶,繞過關稅有三種合規的辦法

分析師李瀚明是把愛好變成工作的那類人,能準確回答關於物流行業的所有問題,從美國清關文件的填寫方式,到觀看飛機的最佳位置。

他一直很忙,每年飛四五十萬公里,在全球見客戶,爲物流企業提供諮詢服務。他總是同時做至少兩件事,比如在開車時打電話做分享。難得的閒暇裏,他會開車去機場附近,看龐大的飛機從頭頂掠過。

今年,他嘗試安排更少的工作,讓自己慢下來,可關稅又讓他忙碌起來了。外貿企業(貨主)和貨代找到他,詢問如何繞過關稅。有企業想了解其他可能性,暗示他 “探討各種各樣的選項”。他爲焦急的客戶們介紹三種合規的辦法:

  1. 分拆進口。美國對美國原材料含量超過 20% 的產品提供豁免。一款只有 10% 美國材料的商品,可以拆分成兩個零件,確保其中一個含量超過 20%,企業就可以節約大概 20% 的關稅支出。

  2. 供應鏈套利。比如把越南的工廠搬到印尼等其他國家。當然,如果將來印尼對美國順差增大,特朗普也會對印尼動手,但至少有一個窗口期。

  3. 調整納稅策略。跨國公司可以根據中美兩地稅率差異,通過調整美國海關申報價格,選擇將利潤放在中國還是美國。比如實際成本 100 元、售價 500 元的商品,中間有 400 元利潤,如果向美國海關申報 200 元,那就是將 100 元利潤留在中國、繳中國的企業所得稅,300 元繳美國的企業所得稅;申報 400 元,就是 300 元繳中國稅、100 元繳美國稅。申報的價格越低,交的關稅越低,但是要在美國繳納的企業所得稅就越高。

總之,這位喜歡看飛機的分析師說,洗牌時刻來臨了。接下來,外貿將進入 “資源時代”,產品、客戶(指最終端的消費者)、關係,掌握這些資源的公司,才能生存下來。

生產商:停擺,停擺,只想要穩定的政策

家居品外貿工廠廠長:加 54% 或者 104% 其實都行,只要穩定

29 歲的張潔在六年前接手家裏的工廠,那時她剛從法國留學回來。接手前她也猶豫,畢竟工廠 “很累、很土、很煩、很難管”。

她去深圳的互聯網公司投資部門實習,在這座 “跨境電商之城”,出租車司機在聊跨境,地鐵廣告是亞馬遜服務商,電話廣告是換匯無憂。她被氣氛感染,回到家裏接管生意。

每年 3、4 月是美國新財年的開始,大客戶着手做全年計劃,會向供應商口頭承諾需要的貨量。合作多年的客戶早已建立信任,工廠會開始規劃模具,甚至提前備貨,等待正式的合同。

頻繁變動的美國關稅打破了這種默契。貨物已經生產完,但美國客戶不敢要求發貨,擔心關稅再次變動;客戶也不敢漲價,唯恐漲價後又有變化。美國是公認的最好的市場——消費者有錢,銷量足夠大,而且足夠統一。不像歐洲," 市場小,要求多 ",每個國家一張標籤,要求各種證書,市場小,環保、勞工保障要求又高。

“54% 還是 104%,其實都行,只要穩定就行。” 她說關稅總有辦法解決,大不了在銷售端漲價,銷量降低。直到 4 月 9 日深夜,關稅稅率還在變。

創意禮品外貿公司創始人:美國訂單停擺,應對方案只做到了加稅 35%

“我不焦慮。” 洪亮是當天少數聽起來就樂觀的從業者之一,不過他不焦慮不在於有什麼對策,而在於自己可以等。能等是因爲他有自己的工廠,客戶下了訂單再出貨,不做庫存,而且美國市場只佔業務的 1/3,客戶也足夠多元、分散,所以美國關稅有影響,但影響有限。

他畢業後被分配到海運行業,做外貿至今快 30 年,經歷過外貿的國企體制改革。改制後,他不想再做海運,因爲受制於船司,只能當中介;而貿易 “從有人類開始就永遠存在”,更長久、更廣闊,於是選擇創立外貿公司。

電話裏,他談論國際局勢,講美國的製造業迴流、去中國化和通貨膨脹。提到這次加稅,他反覆說到 “停擺”“終止”。

美國客戶的訂單開始 “停擺”,原本 10 萬件的單子,客戶只下 1、2 萬件。因爲有些商品必須要賣,沒有替代供應商之前只能買。現在囤少一點,降低風險。

公司開會已經 “停擺”,因爲沒有應對方案。

和美國客戶的討論也 “停擺”,因爲討論沒用。2 月初加 10%,還有的談,供應商和客戶一人一半;加到 20% ,也有的談,供應商承擔 7.5%, 美國客戶 12.5%。到了 4 月初,加到 54%,已經談不了了。中國製造企業利潤率普遍在 10%,“你怎麼降?”

洪亮說,到了這一步,是國家與國家的博弈,企業沒什麼能做的。關稅 35% 的時候,企業是有辦法的,增加自動化,或是出海建廠。當關稅超過 50% ,“所有努力都沒有用了”。除非如特朗普所願,去美國建廠。

他已經調低了預期。年初,他猜到利潤會下降,但希望銷售額不變;加徵關稅後,他只能接受這個一定會到來的事實 —— 今年利潤、銷售額都會大幅縮水。

爲美國大型商超供貨的紡織廠業務員:能做的只有投保,客戶拒付尾款可獲賠 80%

特朗普宣佈加徵關稅那天,Cindy 看到新聞,沒有在意。直到清明節後上班第一天,她看到的第一封郵件,就來自美國客戶。因爲關稅,他們要求已經生產的貨物暫停發貨。

慌也解決不了問題。她很快冷靜下來,拿尺測量箱規,根據尺寸數據詢問貨代的 DDP 報價。DDP(Delivered Duty Paid),一般指 “雙清包稅” ,即由貨代處理門到門運輸的全部環節,因此 DDP 價格包含出口報關、目的國進口清關以及關稅等全程的所有費用。加關稅的幅度看着可怕,但具體到一些訂單,最後的價格沒有那麼離譜,於是客戶支付了貨款。

目前,Cindy 的大客戶們都沒有毀約,只是關稅還未穩定,因此暫停發貨。美國的零售巨頭,從沃爾瑪到亞馬遜,都非常依賴中國。他們甚至擁有自己的船隊,從中國到美國運貨。

沃爾瑪早就意識到了依賴單一地區供應鏈的風險,在近幾年嘗試降低對中國供應鏈的依賴。媒體援引數據公司 Import Yeti 的提單(貨運證明)數據稱,2023 年 1 月至 8 月期間,沃爾瑪進口至美國的商品中,來自中國的貨物比例已經在降低,但依然佔到 60%。4 月 2 日對等關稅宣佈以來,沃爾瑪股價在六天裏跌去 7%。

作爲整體的中國供應鏈擁有強大的競爭力,但其中的每一個個體,尤其是中小外貿公司,在掌握品牌、渠道和消費者的客戶面前,幾乎沒有議價權。Cindy 的公司已經於去年在東南亞建廠。這幾天客戶的新訂單,都下在了東南亞。她聽說很多隻在國內建廠的公司,已經被美國客戶要求暫停生產。面對強勢的大客戶,Cindy 能做的非常有限,只有購買保險——如果客戶未在約定賬期內支付尾款,保險公司會賠付貨值的 80%。

貿易公司:進退兩難,唯有等待

主銷美國的家居品外貿公司企業主:做生意以來的最大挑戰,期待兩國協商

前英語老師程寧 2015 年開始創業,把低價餐具等家居用品賣給外國客戶,其中美國佔到 80%。他說自己的十年創業路平淡,沒有能脫口而出的波折,直到這輪關稅來臨。

加徵額度達到 20% 的時候,他還有辦法解決,和客戶商量,在合理範圍內把清關申報價調低。關稅費用會增加,但增幅有限,由客戶承擔。

加到 54% 之後,客戶無法消化,要求程寧降價。客戶抱怨特朗普 “crazy”,他理解客戶的難處,所以願意配合。降價後,程寧的淨利率還能維持在 5% – 10%。他跟客戶達成協議,如果後續關稅恢復正常,還是要恢復原價。

直到 125%,他們徹底沒有了解決辦法。原定要下單的客戶,現在都在觀望;如果客戶下單,他也有壓力,擔心客戶不給預付款,或生產出來卻不給尾款。

“這是我做生意以來碰到過的最大挑戰。” 他說。但又保留了創業者所必需的樂觀。他期待高關稅不會一直存在,可能只維持 3-6 個月,“因爲中美也會協商。” 他不能幹等,正計劃下半年去歐洲參加展會,開拓新的客戶。

獨立站賣家:辦公室裏很平靜,之後可能不需要那麼多員工

4 月 9 日,關稅戰你來我往的最高峯,但獨立站賣家牟陽謙去健身了。他最近不喜歡待在辦公室,喜歡出去跟同行聊天。

兩個月前,特朗普第一次加稅並宣佈取消 T86 小額免稅政策時,他還很慌亂。那是 2 月初,他剛剛結束春節假期,打開電腦準備發貨,就收到物流公司漲價的通知。他一下 “懵了”,但很快開始行動。他做跨境電商 8 年,經歷過最難的時候是疫情期間發不了貨,但也熬過來了。他把那次關稅上漲視作僅次於疫情的挑戰,說 “中國跨境人的韌性,都是被政策逼出來的。”

當時他馬上想出幾個對策:聯繫工廠,把商品重量壓到 500 克以內,帆布包改成超薄尼龍包,節省物流費用;聯合同行與物流商籤對賭協議,用更高的貨量,置換更低的物流價格……最後他什麼也沒做,決定暫停在美國投放廣告,先觀望。

三天後,T86 因美國海關無法查驗如此海量的包裹,而暫緩取消。他獲得了喘息的時機,但心有餘悸。於是 2 月開始,他陸續裁員。總共 22 人的公司,已經裁掉三個美國市場的運營員工;如果 T86 真的按照規劃在 5 月 2 日取消,他打算放棄美國市場,再裁掉 3-4 名員工。

美國市場佔到他公司銷售額的一大半。他做服飾,利潤本就微薄,加上超過 100% 的關稅,必定是做一單虧一單。

面對絕對超出承受範圍的關稅數字,他不再像兩個月前那樣尋找對策,因爲已經沒有意義。這天 12:01,他說辦公室裏很平靜。員工們照常喫飯,照常休息。沒有人談論關稅已在此刻生效。

汽車零部件供應商:經歷過 100% 關稅的時候,現在 "Nothing to lose"

特斯拉供應鏈:和客戶一起扛過幾輪衝突,現在考慮斷供

2019 年特朗普政府第一次對中國汽車零部件加徵 25% 關稅。一位知情人士說,部分中國供應商幫特斯拉承擔了 6 個百分點,特斯拉承擔 19 個百分點,然後漲價賣給美國消費者。

2024 年美國對中國鋰電池加徵 25% 關稅,同樣是特斯拉和中國電池公司共同承擔。2025 年 2-3 月生效的 20% “芬太尼關稅” 均由特斯拉、福特、通用等美國車企承擔,再由美國人承擔。對汽車供應鏈來講,最重要的是供貨穩定性,而非價格。

特斯拉和大部分中國供應商的合作關係都建立在一個很簡單的事實基礎之上 —— 創業之初,它找不到願意做的美國、歐洲、日韓供應商。這種合作關係兼具信任、默契、冒險精神、對全球化和自由貿易的信仰、共克時艱的道義,難以被取代。

因此當今年 3 月末,特朗普宣佈 5 月初開始對全球汽車零部件再次加徵 25% 的關稅時,二級市場和供應鏈並未震動。大部分股票交易員和供應鏈人士依然沉浸在對即將面世的另一個重磅產品——特斯拉第三代人形機器人 Optimus 的期待中。中國供應鏈這一次依然是深度參與者,Optimus 的 28 個關節全部來自三花智控、拓普集團。

一位供應鏈人士當時向我們分享了他們正按照特斯拉要求奔赴泰國建廠的消息。“我們老闆歲數很大了,覆盤自己的職業生涯,核心就是 ‘財運好’,抱上了特斯拉這個新能源時代最粗的大腿,我們戰略就是相信特斯拉,相信馬斯克。” 他說。

至於關稅,大部分人對此早有預料,只不過是另一個 “25%” 而已,整個供應鏈還有 1 個半月時間協商調整。

一位知情人士稱,特斯拉採購團隊當時只是要求中國供應商加速墨西哥工廠的產能爬坡,儘可能增加墨西哥出口的零件比例,並未開啓關稅談判。按照特斯拉現有的自主提貨、清關的方式,特斯拉也會承擔這 25% 的關稅。

事實證明,連帶領 DOGE 整頓美國政府部門的馬斯克都沒能預料到這次關稅衝突會超過產業鏈的承受力。

4 月 4 日,特朗普宣佈對中國加徵 34% “對等關稅” 時,我們接觸的多位供應商都沒有即刻採取行動。一位特斯拉儲能電池供應商人士後來和我們說,按照那天的關稅(64.9%),和特斯拉的合作已經很難推進。等特朗普追加 50% 關稅時,該人士說,“超過某個閾值,加多少都一樣,都是做不了。” 從那天到現在,他們都只能觀望,等特斯拉採購的電話。

當對等關稅衝突襲來,汽車供應商和分析師才第一次打算搞清楚,特斯拉到底有多少零件來自中國。我們近期詢問數位外資分析師和供應商,沒有人給出具體答案,最大的數據和最小的數據可以差出 3 倍。

分析師在關稅衝突第一天就已經算出 iPhone 的成本會怎樣波動,但特斯拉與中國供應商極度複雜的合作方式,到現在也沒人可以估算 Model Y 的成本會怎樣被改變。

我們獲得的一系列受到多數人認可的數據是,特斯拉北美 50% 的零件由中國公司提供,其中 20% 由中國直接出口至北美,剩下 30% 大部分由中國供應商在墨西哥的工廠提供。

一位分析師測算,按照 104% 的關稅,特斯拉在美國的汽車成本將上漲 20%-30%,而通用和福特每年的淨利潤損失會超過 30 億美元。

直到昨天,特斯拉與部分中國汽車供應商的談判也仍未開啓。核心在於,沒有人搞得清楚 34% 和 50% 兩輪關稅到底會不會加給汽車零部件。

一位供應鏈人士稱,等待許久後,今天已經有特斯拉供應商主動聯繫特斯拉,告知對方按新的關稅價格交易,如果特斯拉有需要,可以在 12 個月內把產能切到海外低關稅區域。這家公司已考慮在必要時斷供。特斯拉暫未回覆他們。

儲能電池:125% 的關稅依然有盈利空間,前提是特朗普不取消拜登的補貼政策

一瓦時儲能電池的中國出廠價是 0.4-0.5 元,特斯拉組裝成儲能系統後在美國的售價可接近 3 元。原本如此大的利潤和容錯空間基本來自中國鋰電池領域的技術、工程、規模優勢。中國生產了全球 75% 的電池正極、90% 的電池負極、90% 的電解液,無可替代,拜登政府支持清潔能源,於是這些關鍵材料部分得到美國關稅豁免。

特朗普加稅宣佈當天,摩根大通把寧德時代 2025 年的淨利潤預期從 670 億元下調至 600 億,完整剔除了寧德時代在美國的儲能電池利潤。“最壞的情況下,儲能在美國的業務 ‘團滅’,nothing to loss”,一位外資券商分析師說。問及解決方案,他轉了個金融圈流行的笑話——裝着 6-12 個發動機的走私專用快艇(俗稱 " 大飛 ")脫銷,客戶要繞開海關運貨去美國。

目前中國電池公司在美國電池儲能市場的市佔率超過 8 成,特斯拉是最大的買家。電池儲能也是目前特斯拉毛利率最高,增速最快的業務,去年對特斯拉淨利潤貢獻比例超過三分之一。

儲能電池零件衆多,有的免稅有的不免,分析師們也沒有共識。一位外資分析師昨天給出的數字是 98.4%,一位從業者給出的數字是 114.9%。按照 114.9% 的關稅,寧德時代和特斯拉儲能電池合作的整個鏈條還有 10% 左右的利潤空間。

但今天關稅已經加到 125%,於是我們要求分析師再算了一次。結果是還有微薄利潤,前提是美國不取消對儲能領域的 ITC 和 IRA (二者均爲美國針對新能源產業的補貼)。

按照特斯拉原本的計劃,全球新能源和電動車供應鏈可以一起通過技術和規模降本,讓更多的人負擔得起電動車和電池,加速能源轉型。

這是一種工程師式的浪漫理想,不摻雜任何政治。最終特斯拉確實建成了全球最高效的汽車工廠,不在奧斯汀,而是在上海。現在它和總部之間隔着 125% 的關稅。

一家輪胎零件製造商:也經歷過 100% 關稅的時候,但之前的措施不適用了

王銘十多年前從他爸爸那裏接手了家族企業,生產汽車用輪胎的骨架材料。他們的客戶包括國內幾家頭部輪胎廠,其中一些客戶在東南亞配置產能,主要用於出口輪胎到美國。

“目前還沒影響到我們,但後續肯定會有影響。如果東南亞工廠供應美國的輪胎全部暫停,我們這樣的供應商都會被波及。” 他告訴我們。

這些骨架材料其實是直徑 1mm 左右鋼絲,以特定的方向排列編織,位於胎面與胎體間。

從特朗普上週宣佈加徵對等關稅開始,王銘與國內客戶的訂單談判週期調整爲月度,價格隨行就市。外資客戶暫時保持季度對者半年談一次的頻率。“大家都在想對策,影響太大了。但現在也就是等,唉”。

王銘的家族公司以及他們現在的客戶基本都經歷了歐美 2009 年以來兩輪較大的對華輪胎關稅限制。但之前的一些應對措施今天基本不再適用,一是稅率太高、二是外部環境變化巨大。

2015 年,美國對部分中國輪胎公司開徵 “雙反” 稅(反傾銷稅和反補貼稅),其中反傾銷稅從 14.4% 到 87.9% 不等,反補貼稅從 20.7% 到 100.8% 不等。2017 年,歐盟亦正式立案對中國卡客車輪胎進行 “雙反” 調查。

中國輪胎企業加速建立海外產能,並且開拓新客戶。截至 2024 年 9 月,有 12 家中國輪胎企業建成了 15 個海外輪胎工廠(只統計自行新建工廠,不考慮擴建項目或併購項目)。但現在除了墨西哥,其他海外產能在這輪關稅政策下基本沒有利潤空間。

跨境電商:被盯上足夠久,能做的都做了

Shein、Temu 等跨境電商平臺有更長的準備時間,因爲他們早已被盯上。

2 月 1 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就簽署行政令,稱於 2 月 4 日起對所有產自中國的商品徵收 10% 附加稅,並在事實上取消了跨境電商重要的基礎 —— 允許 800 美元以下包裹免稅的 T86 清關模式。

過去兩年,Temu、Shein 等中國跨境電商平臺依靠 T86 快速崛起。2023 財年,有超過 10 億件貨物以 “小額免稅” 進入美國。一份美國衆議院的報告稱,Temu 和 Shein 的包裹在其中佔 1/3。2024 財年,“小額免稅” 貨物數量再次上升至超過 13.6 億件。

T86 正式取消後,所有中國商品都需要正常申報進口:填寫原產地、稅號等信息並據此計算稅額,大大拉長了清關時間並增加了商品成本。

大量湧入的原本免稅、免審查的包裹很快堵塞了美國海關。2 月 7 日,特朗普宣佈對華 T86 暫緩取消,但具體時間未定,要一直等到 “商務部長通知總統,已建立適當的系統來全面、迅速地處理關稅收入”。4 月 2 日,特朗普簽署行政令,稱系統已經建立,將於美國東部時間 2025 年 5 月 2 日上午 12:01 起取消對中國內地和香港的小額免稅待遇,並在一週後調整稅率。如若順利生效,此類包裹稅率具體將是以下情況:

郵政包裹(通過美國郵政報關、進入美國的包裹):

貨物價值的 90% 或每件 75 美元(2025 年 6 月 1 日之後增加到每件 150 美元);

非郵政包裹:

按照正常流程清關,繳納包括基礎關稅、加徵關稅在內的所有費用。

比如,女士梭織長褲的基礎稅率是 28.6%,301 條款加徵稅率 7.5% ,今年以來加徵關稅 125%,總稅率達到 161.1%。

另外,商務部長將在 90 天內提交一份報告,評估該命令的影響,並考慮是否將這些規則擴展到來自澳門的包裹。

Shein、Temu 都在儘可能降低美國市場的佔比,曾經這個全球最大的消費市場在這兩個平臺上的銷售額佔比都超過 50%,據我們瞭解,如今這一佔比降到了約 30%。

應對 T86 政策的即將取消和關稅加徵,這兩家跨境電商公司的應對辦法相似:

  1. 轉向其他清關方式,承擔關稅。

  2. Temu 在美國市場加速推動全託管轉向半托管,兩家都在推動更深入的本地化,加速招攬本地商家,比如 Shein 在土耳其、巴西等地佈局產能,Temu 計劃在 4-6 月開放 6 個本本站點和 9 個半托站點(本本和半托都面向擁有本土發貨能力的賣家,前者針對海外本地主體公司,後者針對中國主體公司)。

  3. 把業務擴張重心轉向其他國家,比如歐洲市場,Temu 的招商人員還在鼓勵商家去加拿大、墨西哥等美區國家。

  4. 考慮漲價,讓當地消費者分擔成本。4 月 8 日起,Temu 半托和本本模式下,美國站點,大部分商品的核價標準調整爲亞馬遜的 9 折(原爲 85 折)。

關稅成本的增加最終只會指向一個結局,消費者買到更貴的商品,但哪怕漲價之後,中國的便宜衣服、低價小商品,在全球依然具備不可替代的優勢。

但同樣的商品價格上漲一定會導致銷量下滑,跨境平臺上游的生產商遲早會面對沖擊。兩位爲 Shein 供貨的工廠主告訴我們,關稅還沒有影響到他們的訂單。他們對新信息沒有那麼關注。其中一位廠主,甚至沒有聽說過關稅的消息,以爲是我們胡謅。而他們的工廠已經和跨境貿易完全綁定,未來的訂單完全取決於平臺還能不能繞開關稅壁壘。很多像他們這樣的服裝廠主五十來歲,小學、初中輟學,在 1990 年代初就來廣東打工,從縫紉工做起。他們的員工大多也和他們類似年紀,幾乎經歷了經濟開放的全過程,曾經長年每個月在縫紉機前勞碌超過 380 小時,讓中國商品賣往全球,爲產業升級積累資本。今天已經沒人願意像他們年輕時那樣進廠學手藝。

在中國,還有無數企業主和他們一樣,白手起家,從工人做起,一點點建立起自己的生意。沒人比他們更勤勞肯幹,也沒人比他們更懂生產。在這樣的環境變化下,這些辛苦奮鬥一生的人應當獲得支持,有生存空間。

文中 Cindy、張潔、Kitty、程寧、王銘均爲化名

沈方偉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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