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媛的旅館:逃出電詐園區的中轉站

年前一則演員王星被人以“到泰國從事拍攝工作”爲由誘騙到緬甸電信詐騙園區而失蹤的新聞引發了一陣驚恐。電詐行業的猖獗不僅意味着我們手頭的錢財會被騙個精光,還包含了被人騙去某個園區而失去人身自由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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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一則演員王星被人以“到泰國從事拍攝工作”爲由誘騙到緬甸電信詐騙園區而失蹤的新聞引發了一陣驚恐。電詐行業的猖獗不僅意味着我們手頭的錢財會被騙個精光,還包含了被人騙去某個園區而失去人身自由的危險。

電詐行業爲什麼落地在東南亞地區?什麼樣的人會成爲電詐從業者?他們進入園區後會經歷什麼?騙術何以屢試不爽?關於這個行業,有許多值得追問的問題,也有許多令人五味雜陳的故事,日日如情節跌宕的電影。

2023 年底,靳錦跟隨一位拍攝紀錄片的朋友來到柬埔寨金邊,那位朋友對救援被困於電詐園區的同胞這一題材很感興趣。有一天,他們來到了一家留宿中國人的旅館,靳錦在交談中開始被老闆媛媛和這座旅館所吸引。救援隊的故事可謂驚心動魄,媛媛和這座旅館也不失波瀾。

媛媛是四川人,2019 年初來到金邊做中介生意,後來也經營旅館,到這家旅館留宿的,多數是被詐騙行業甩出來的曾經的從業者。去年,靳錦多次前往金邊拜訪“媛媛的旅館”,她寫下這位四川女人富有堅韌生命力的經歷,也通過這個旅館裏來來往往的人,逐漸還原出電詐行業的真實面貌。

今天單讀分享《媛媛的旅館》節選,全文收錄於《單讀 40·全球真實故事集Ⅱ》。(📢:《單讀 26·全球真實故事集》的封面設計就取自書中描寫的一個細節,《單讀 40》也延續了這一設計思路,讀者朋友可以在本文中找找設計師的靈感來源。)

媛媛的旅館(節選)

_撰文:靳錦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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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悶熱,金邊市中心一處街道上幾乎沒有行人,兩邊的排屋虛掩着門。這種聯排房屋是柬埔寨人傳統的住宅形式,面窄而幽深,通常有三四層高,一樓作爲商鋪。

推開一扇淺綠色的鐵門,屋內並不比外面涼快多少。進門處是一個放摩托車和雜物的空間,往前走,視線頓時暗了下來,房間進深數米,挑高很高,眼睛甚至要適應一會兒,等白熾的馬路從眼球上消失。廳裏擺着幾張黑色的皮沙發,上面橫七豎八坐滿了年輕人。他們穿着背心短褲,露出手臂上凌亂的刺青。外人的闖入並沒有令他們抬起頭,他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手機上,腳抵在茶几,撐住佝僂着的腰。只有媛媛姐站起來,一身白色的裙裝,妝容精緻,像從暗處浮起來的萍。她是這家旅館兼旅行社的主人,牆面上寫着她的名字和業務範圍:辦回國證明!簽證!補辦護照!駕駛證!營業執照!結婚證!勞工證!旅行證(加急)!!!

“來了”,媛媛姐招呼我。她剛剛四十歲,四川人,說話溫婉,沒有牆面上那些感嘆號的聲量。她給我在沙發上騰出一個位置,讓我坐在這羣年輕人中間。準確地說,是年輕的男人。有幾個人一根接着一根地抽菸,見到我,抬手讓一根。我擺擺手拒絕。他們是這家店兩重業務的客人:因爲沒有護照或簽證無法回國,來找媛媛辦理證件;在等待證件的日子裏,他們住在這家每天 10 美金的旅館裏。

至於爲什麼沒有護照、簽證,在這裏幾乎是無須討論的問題。他們是從柬埔寨各個園區裏逃出來的人,要麼護照被公司扣留,要麼因偷渡本身就沒有護照。園區代指“網投園區”,是這裏的一個高頻詞彙,雖然它聽上去像高新技術開發區,實際上是入駐詐騙公司的封閉寫字樓羣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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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哈努克港的園區(攝/靳錦,如無特別說明,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跟在新聞中日進斗金的詐騙分子不同,他們看上去更落魄。通常隻身一人出現在旅館門口,最多拎個塑料袋裝幾件隨身物品,來了之後,第一件事是去市場上買換洗的衣服。他們中的小部分人被公司趕了出來,大部分人無法忍受公司的苛刻待遇,費盡心機逃了出來。高速運轉的詐騙行業每年吸納大量新鮮人手,同時將無法適應、沒有利用價值或因爲個人問題不願繼續的從業者甩了出去,像一場巨大的新陳代謝。這些人就是被代謝掉的從業者。

每天都有人走進這個旅館,驚恐或者焦慮地詢問如何能獲得回國的證件。護照丟失的話,需要先到警察局掛失,然後去使館補辦,使館會將資料傳回中國的公安局確認身份,然後他們再去移民局登記;簽證逾期需要重新辦理並繳納每天 10 美金的滯納金。如果是偷渡沒有護照,則需要到警察局辦理報警單,到大使館辦理回國證明,到移民局交罰款,然後再依據具體情況看是被拘留、遣送,還是辦理離境籤回國。辦證中介是金邊華人圈常見的業務。

最近新來的住客是一位從公司四樓跳下來的倖存者,他拄着拐,一步一瘸從旅館的二樓下來,費勁坐進沙發。媛媛指着他的右小腿,那裏有大塊的淤青,“他剛來的時候,我幫着換藥,裏面都是膿”。他看上去非常年輕,果然,才十九歲。在這個客廳裏,所有人熟練地抽菸,甩出一個個黑話,一問年齡,基本都是 00 後。

幾個月前,阿寒向公司提出要回家。主管將他叫到辦公室,拖來兩個人,拿電棍電擊一個人,又拿有尖刺的棍子敲打另一個人的腦袋,告訴他,這就是不幹活的下場。阿寒依然要走,公司要求他賠付 17 萬多,按照慣例,賠付費用是偷渡他來柬埔寨費用的三倍。他家裏拿不出這筆錢,倉促謀劃下,他與在辦公室被虐待的兩個人決定從四樓宿舍的窗戶跳下。

阿寒是第二個跳的。他站在四樓的窗戶口,看第一個人跳下去,然後從地面上站起來走了。這給了他信心,他也跳了下去。巨大的疼痛感貫穿了他。右腳外折近 90 度,脛骨穿透肌肉和皮膚,暴露在空氣中。他掙扎着想給第三個人發信息,告訴他別跳了。信息還沒發出去,只聽見砰的一聲,人已經落地。那個人腰部受傷,沒有能力起身。阿寒疼暈了過去,被路過的保安看到,又送回了公司。

他無法描述當時的恐懼感,暫停了一下。馬路上突突車的聲音、人的叫喊聲填進了我們的暫停之中,補上敘事的斷裂,讓人誤以爲生活仍在繼續。公司讓介紹人送阿寒去醫院,給了 12000 美金的醫藥費。介紹人藏下 4000 美金,被公司發現後,阿寒沒能繼續留在醫院恢復,又被抬了回來,在一處角落躺着,三四天沒有喫飯。看不過去的“同事”會給他一個饃。主管看他失去價值,指着他罵,“我要把你丟到海里”。他們所在的公司在西哈努克港(簡稱“西港”)一個封閉的島上,將無用之人丟入大海,是盛行的江湖傳說。在阿寒的敘述中,他的獲救純屬偶然:公司的大老闆回來後,得知他的情況,決定放他一條生路,派人將他送到中國大使館門口。他被放在路邊,身無分文,沒有任何證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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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哈努克港的園區

近幾年中國反詐高壓之下,柬埔寨的園區和公司有着微妙的角力。園區需要保持一定的口碑,吸引公司入駐,同時爲避免給自己招來方方面面的麻煩,不允許公司對員工有虐待行爲。當然,這是明面上的規定,園區的核心訴求是,公司不要惹出事端。人命就是事端,阿寒不能死在園區。

媛媛的丈夫三哥每天早上會去大使館門口等活兒,接收被園區丟在這裏的人。他把阿寒帶了回來。

大多數時間,阿寒待在二樓的鐵皮牀上躺着刷手機。這是他一個月來爲數不多的下樓時刻。他的頭髮已經板結,衣服皺皺巴巴,“如果說我不知道來這裏是幹什麼的,那也不是,但當時介紹人說,我是來給她做司機的,不是詐騙”。他的語調很緩慢。我與媛媛對視了一眼。她曾告訴我,搞詐騙的人最常說的一句謊言是“我是被騙來的”。我無法判斷阿寒是否真的不知情,但他在公司應該過得並不好。他的公司做歐美盤(指主要面向歐美地區的詐騙),爲彌合時差,晚上 12 點上班,6 點多喫早餐繼續上班,直到中午 12 點下班。他學了兩天打字,快的時候一分鐘 103 個字,慢的時候 58 個字。公司希望他冒充離異少婦去吸引男人,在網上找到真人照片養號,和人在 Telegram 上通過翻譯器聊天。

據他自己的描述,2024 年 3 月 15 日,他來到園區,28 日就因爲跳樓去了醫院,手術從上午 10 點一直做到了下午 2 點。4 月底,當我在媛媛旅館的客廳見到他時,他右小腿的骨頭已經歸位,但仍需要休整至少一年的時間才能正常活動。他打算過幾天就通過“走國門”的方式回國。

走國門,指的是經由中國邊境口岸入境,告訴邊境警察自己是中國公民,這對很多人而言是最快速的回國方式。如果重新辦理回國證件,除了時間漫長,還有可能面臨柬埔寨移民局的監禁處罰,關在條件欠佳的遣返中心,花費不菲,也沒人告訴你要等多久。走國門回國的人,除非早已在國內被登記爲在逃人員,大多數情況是自陳經歷,由邊境報告給當地公安機關,接受公安機關的調查和監管。作爲中國公民,他們有權利通過這種方式回國,但很多人在國外的行爲難以被追蹤和溯源,造成了一定的監管難度。

阿寒回國之心熱切,他來柬埔寨已經半年了。他告訴我,2024 年農曆新年前夕,他決定跟着一位允諾他可以掙錢的熟人大姐偷渡,臨行前,他去看了撫養自己長大的爺爺奶奶,買了兩條煙、一些水果,還去看了已經出嫁的姐姐。他給姐姐丟下 200 塊錢,說自己要出去一段時間。沒有人知道他要去哪裏。他來到鄭州,有人開車接他去南寧,然後走到邊境,穿過一個橋洞過河,到達越南。除夕夜,他在蛇頭家喫飯,“太清淡了,喫不慣”。經過超過二十次摩托車和汽車的分段接力,阿寒被送到了西港的園區。

現在,他要往回走這條路。我問他是否恨那位帶他來的熟人大姐和那個威脅將他丟進大海的主管,他搖搖頭,說“都是我自己作的”。阿寒出生於河南農村,四歲時,父親因涉黑被判二十年,母親遠走上海做育嬰師賺錢,母子幾年見一面。十三歲時,阿寒輟學,十八歲剛成年,他因幫助網絡信息犯罪活動被判六個月。出獄後,一位熟人大姐找到他,問他是否需要一份高薪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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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館裏養了兩隻貓和一條狗,都是媛媛收留的流浪動物。它們在人們的小腿之間轉來轉去,活潑的黑貓偶爾會跳上沙發,穿着短褲的男人怕被抓撓,不斷將興致勃勃的它放回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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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隻黑色小貓

2023 年底,我跟隨一位拍攝紀錄片的朋友來到金邊。這裏有一些專門做救援的人,解救被困於園區中的同胞,朋友對這個題材很感興趣。我隨他見了不少救援隊成員,聽他們講述如何跟園區周旋,如何驚心動魄地與時間賽跑,尋找被綁架者的所在地。有一天,我們去了一家留宿中國人的旅館。我在那裏見到了媛媛。在朋友的紀錄片中,她不是故事的主角。救援者們的故事顯然更刺激,他們深入園區,與詐騙分子談判放人的籌碼,或者幫忙處理死者的身後事宜,將骨灰帶回國。在渡生和渡死的過程中,媛媛的旅館只是箇中轉站。初見面時,她有些靦腆,一直低着頭。我問她如何來金邊做生意,她抬起頭看着我,一口氣講了幾個小時。我驚訝於她洶湧的表達,更驚訝於她的人生經歷和旅館每日的狀況,於我而言,她的故事中蘊藏的波瀾一點也不遜於救援者們。那次匆匆一面後,我一直想回到這個旅館。

2024 年,只要有空或者能請到假,我就會來到金邊。每次在金邊,我下午會去媛媛的旅館,和遇到的旅客聊天。這裏的人們熟練使用俚語和黑話,“走水路”指偷渡來的,做詐騙的老闆是“盤總”,慣常使用的通信軟件 Telegram 俗稱“飛機”,“跑分”“通道”是洗錢,每個進入園區工作的人都會分到一個代號,比如“阿寒”。代號也延續到這個客廳裏。他們來自天南海北,身上基本都有刺青,但通常沒什麼具體的含義,是爲了“好玩”或者“好看”。我曾見過一個男性的左小臂上刺了一個年輕女性的形象,經提醒他才知道那是一個藝伎。坐在一羣渾身刺青的男性之間,看他們吞雲吐霧,聽他們接二連三地蹦出一個個黑話,我很難不聯想起小時候看的武俠小說中對江湖上法外之徒的描述。

但這裏多是江湖的險惡,而非浪漫與俠義。有天我發現客廳的茶几上有火燒過的痕跡,三哥告訴我,昨天與我聊過天的一個穿棕色短袖的男人,夜裏在大門口與人接頭,然後在客廳裏吸毒。三哥在客廳的監控裏看到了這一切,今天將他趕了出去。住客魚龍混雜,媛媛和三哥很少問他們具體從哪個園區裏跑出來,並且告誡新來的人,不要互相打聽。你並不知道與你睡在一間房的舍友究竟是何居心。逃出來的人,如果跟原來的公司還有利益糾紛,會被掛在“飛機”羣裏的“通緝令”上重金懸賞,更無法保證人身安全。

拖欠房費是常有的事。有些人身無分文,一天一天地熬。有些人甜言蜜語,拖欠幾天甚至幾個月房費之後,突然和行李一起消失了。三哥有時會在朋友圈裏曝光這些人的照片和身份信息,但這裏不是國內,曝光這些除了抒發憤怒之外,無濟於事。不過三哥又是個嘴硬心軟的人。我常見到有人要求緩幾天交,態度好一些,他就同意了,還倒貼錢給人買飯買水。媛媛曾爲此和他發生過矛盾,認爲他想表現出男子氣魄的一面。她對欺騙和謊言更爲敏感。搞詐騙的人常說的第二種謊言是“我再也不來東南亞了”,事實上,有很多逃出來的人回國幾個月之後,又會給她發微信,問柬埔寨還有沒有“工作機會”。她處在一種很矛盾的位置,每次看到這類留言,她會告訴對方,如果你抱着掙快錢的想法就不要來這個地方,很容易被騙;但另一方面,這些根本不聽勸、執意要來的人,支撐起了她和整個金邊的中介生意。媛媛見慣了住客爲了利益說軟話、狠話,又對自身的慾望缺乏想象,“你越是讓他清醒一點,(他就覺得)哎呀,你就擋我發財路吧”,“他們是那種自己也沒多大能力,工資比較低,然後又嫌棄工資低,看到這種快錢就禁不起誘惑的人”。她不相信他們。

每天多加 5 美金,可以包兩頓飯。廚房飄來濃重的辣椒味道,保姆是本地人,做的卻是很地道的川菜。保姆性格活潑,愛買漂亮的衣服、化濃妝,我每次見到她,她穿得都不一樣。她三十多歲,離異,有一個孩子放在父母家裏,在旅館負責打掃和做飯,每個月能掙 300 美金。這差不多也是柬埔寨人的正常工資水平。她會說簡單的漢語,不管聽不聽得懂,總是在笑。我以爲她天性開朗,很少有煩惱,直到有一天媛媛與三哥的女兒貝蓓告訴我,這裏住店的客人也曾欺騙她。一個男人在住店期間追求保姆,與她談戀愛,貝蓓告訴她,這個男人在中國有老婆小孩。保姆找男人確認,男人堅持不承認,跑到打印店打印了一張單身證明,上面只有“單身證明”四個大字。保姆信以爲真,還拿自己的錢去貼補男人。男人回國後與她分手,保姆傷心了許多天。

“那個男的還有皮膚病和癲癇。”貝蓓說。她在金邊上學,閒時來店裏幫忙,負責給客人拍證件照、錄入信息。男的騙女的,也互相騙。有的住客會給別人熱情介紹園區的工作機會,說那邊工資高,我帶你去吧,實際只是將他轉手賣出。貝蓓無法理解爲何如此拙劣的騙局依然能頻頻得手,“上次那個人就是這樣騙人,他的車費都是我媽媽給墊的,他能掙多少錢?這都有人相信,願意跟他走,我也是無語”。我看着她,她才十七歲。即便這個客廳裏上演的都是電影,我想她還未到觀看的年紀。

客廳裏展示着濃縮過的人間現實。這裏也幫忙代辦結婚證,很多中國男人低估了與本地女人領結婚證的難度,他們需要提供國內無犯罪公證書、未婚公證書(離婚證)、勞工證等等,還需要 2500 美金的收入證明。貝蓓小小年紀已經看穿了跨國婚姻背後的某種複雜性:“他們感覺在國內娶一個老婆要那麼多彩禮,或者說年紀比較大,長得沒那麼端正……就認爲在這裏娶老婆(容易),而且大把的人跟你。結果他們已經生了小孩,男方又想把小孩帶回國,纔想起來必須辦結婚證才能回國。到了大使館一問,結果費用這麼高,各種證明一大堆,辦下來至少都得大半年。”貝蓓剛到金邊的時候,曾震驚於種種“人性之惡”,現在是“見怪不怪”,媛媛和她說過,多看看旅館中的人和事,擦亮眼睛,不要輕信他人。

奸詐的,愚蠢的,與貪婪的,每日都見到。無奈的,木然的,與可嘆的,同樣讓人難以忽視。一位從園區逃出來的小哥坐在沙發一角,一動不動,連手的姿勢都長時間保持靜止,問他話,也沒有反應。我遞給他一些水果,他搖頭拒絕。他來這裏已經兩天了,沒有錢付房費。三哥聯繫到他在國內的家人,家人完全不信任三哥,懷疑他是人販子,隨後拉黑了他。小哥緊緊攥着手裏的塑料袋,眼神茫然。他能說出的語言非常有限,只告訴三哥,他的母親已經再嫁,父親也不管他。

不知道什麼時候,小哥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這裏很多人與家庭的關係疏離,當他們逃離園區,終於和家人聯繫上時,家人只關心他們是否掙到了錢。媛媛給我看過許多她與住客家人的聊天,對方經常以種種說辭不願提供幫助,“家裏實在沒錢”“他爸媽都不管,我也管不了”“你好人做到底,再幫幫他”,有時對話以一個紅色的感嘆號結束,對方刪除了她的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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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園區的人的家屬不希望他們回國

排屋一樓沒有空調,只有一個落地的電風扇。坐在客廳,能夠清楚地聽到外面車來車往的聲音,電風扇扇出陣陣熱浪,菸灰隨風落在沙發上、茶几上和地板上。

媛媛突然拎着一團黑色的東西從裏屋走了出來。她去上廁所,發現了已經僵硬的黑貓。沒人發現它什麼時候溜進了廁所,因爲什麼而死亡,原先在人們小腿之間轉悠的、能靈活跳上沙發的四肢,現在直挺挺地垂着。媛媛將它裝進一個塑料袋裏,放在鐵門旁,過了一會兒,三哥出門把黑貓放在路口,等撿垃圾的人撿走。

客廳裏短暫熱鬧了一會兒,又恢復了寂靜。彷彿從來沒有一隻黑貓來過。沙發上的住客經常變動,大家習慣了突然的闖入和消失。

這是媛媛在金邊的第六個年頭。她有川渝女性的秀氣,與混合着菸灰和黑話的客廳顯得格格不入。2019 年初,她揣着 800 塊人民幣落地金邊,決定給自己一週時間,看能否在這個陌生的國度找到生計。柬埔寨對包括中國在內的大多數國家免籤或實行落地籤,每天有大量外國人在邊境口岸獲取入境籤,如果想在這裏工作,可以很方便地申請到勞工簽證。當時的她處在一種生活的困境之中:與丈夫關係惡劣,沒有足夠的錢養活自己,又不想回到家鄉,讓家裏人看不起自己。她想到了前一年,在金邊工作的朋友邀請她來旅遊,即將要返程的那天,她的護照被偷走了。她只能多留幾天,找了一箇中介幫自己申請回國的證件。中介收了她 480 美金,除去到警察局辦遺失證明的 70 美金,來回跑腿打車的幾十美金,這一單中介能掙約 300 美金。她想,這的確是一門生意。

個人可以在柬埔寨大使館的網頁上找到辦理業務的流程,但實際操作中,有的人時間緊急,有的人看不懂流程、不知道如何與當地部門打交道,有的人想要確保萬無一失,都需要中介幫忙,這創造了一個新的市場。媛媛在一家簡陋的旅館住下,第二天就到大使館門口轉悠。很快有人靠近她,問她是否需要辦證。她謊稱自己只有身份證,問對方怎麼辦。這是她的策略:向有經驗的從業者學習流程。前後問了兩個中介之後,她瞭解到目前的市場行情,400 美金。第三天,大使館門口排隊的人中有一個向她走來,問你是辦證的嗎?她說,是。對方說,我的護照被公司扣住了,我要回國。她說,你要辦旅行證。對方問,多少錢。她說,300 美金。

媛媛用在金邊掙的第一筆錢請同學喫了飯。第四天,她學着老中介的口吻主動和人搭訕,大哥你辦什麼證?我可以幫你弄。她又拉了兩個客戶。生意多少有點眉目了。

中介們很快察覺到了競爭對手的存在。原先詢問過她是否要辦證的中介說,原來你也是代辦的,你爲什麼低價搶我們的客戶?我希望明天不要在這裏看見你。媛媛在金邊唯一的人脈,卻是這個行業中非常關鍵的角色。她告訴我,在金邊移民局做翻譯的同學得知她被威脅,專門來到大使館門前和老中介們說,這是我同學,以後請你們多多關照。老中介們說,不會不會,領導。晚上老中介們請客,說他們攜家帶口在金邊,辦證件要跑移民局、警察局,來這邊大家都是爲了掙錢,那就不要把行情搞亂了。雙方達成一致,每單 400 美金。

現在回望,媛媛去金邊的 2019 年是中國投資者在柬埔寨的關鍵年份。在此之前,中國資金和投資者持續湧入柬埔寨,其中包括大量網投公司。以西港爲例,2017 年很少見到五層高樓,2019 年在建、未完成的建築工程就超過 1000 棟。柬埔寨實行瑞爾和美金的雙貨幣體制,這意味着外國投資者在柬埔寨的投資所得可以無條件轉移到國外,不存在外匯管制的問題。這是灰產在柬埔寨迅速發展的一個經濟基礎。在柬埔寨的金邊和西港,似乎有兩個世界,一個世界裏到處是中文標識、中國商鋪,大型商場與國內並無二致,同時用美金結算比國內高得多的物價;另一個世界是柬文的世界,5000 瑞爾(約 1.25 美金)可以喫上一餐。兩個世界同時存在,卻可以互不相通。如果你選擇忽視,甚至看不到另一個世界的存在。對於普通的中國商人和打工者來說,在柬埔寨工作意味着掙的是美金,匯率令工作的性價比更高。2019 年 8 月 18 日,柬埔寨政府發佈了針對非法網絡賭博的禁令,要求網絡博彩公司於 2020 年 1 月 1 日前撤離柬埔寨。這就是改變了許多人命運的“8·18”事件。禁賭令一出,大量的網投公司開始往別處遷移,數十萬從業者離開柬埔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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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邊一家“沙縣小喫”的物價

2019 年,媛媛的生意剛開始滾動起來。最好的時候,她一天有十三個客戶。她同時意識到一個需求,客戶在等待證件的時候會問她,哪裏有便宜的住處。她找到一個房東,以每間房 11 美金的價格租下十一間客房,然後以每間 20 美金的價格租給有需要的人。如果十一個房間全部住滿,那麼她付給房東的租金還要更優惠一點。在抵達金邊四個月後,準確地說,是三個月零二十九天的時候,媛媛開了第一家自己的旅館。

在金邊打工的第五個月,媛媛換了一家新的旅館經營,這次有二十六個房間。她把自己賺的錢投到旅館上,從國內買了牀、空調等設備,僱了四個小工幫忙,信心滿滿地開始了自己的事業。

那個時候,她的丈夫三哥還不知道她身在何處。他以爲和往常一樣,那只是一次簡單的夫妻爭吵,媛媛拉黑了他所有的聯繫方式。幾個月找不到人後,三哥去了媛媛老家,正好遇到她母親和她打電話。媛媛還是把丈夫從黑名單裏放了出來。丈夫打來視頻,“我就看他眼淚已經流到這裏來了”,媛媛在臉頰上比畫了一下,她再次心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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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邊郊區的一個遊樂場,是作者在柬埔寨看到的最溫馨的畫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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