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爲“炫豪車=愛國”的人,並未脫離大多數人的思維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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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人來上海旅行,一羣人爲了向韓國來客炫耀“中國有錢”“中國強大”,開着豪車炸街,這無疑可以列入“迷惑行爲大賞”。因爲以文明世界正常人的腦回路,即使不從文明角度思考問題,僅僅權衡利弊,也找不出這種行爲到底有啥好處。

炸街的到底是不是富二代還有待確認,因爲“要想富,先低調”,尤其是當下,很多有錢人即使本來不低調,也要被迫低調。有人推測炸街的多數是租豪車騙流量的網紅,也有一定可能性,或者二者皆有。

於我而言,這是一則地獄新聞,不過讓我感覺“地獄”的不是那羣炸街的人(不管他們是富二代還是流量網紅),因爲他們始終是極少數,如果沒有受衆,他們自己就會在無聊中撤退。“地獄”的是那些專程跑去叫好的街頭圍觀者,那些在網絡上將“炫豪車”視爲“愛國行爲”的人,那些自己996甚至已經失業卻嘲笑韓國人喫不起水果的人。

有人又會說,這些叫好的看客也是少數人,大多數人不都覺得“炫豪車”的行爲很幼稚嗎?

我對此也持保留意見,因爲這些現場或是網上叫好的看客,並沒有脫離這個社會大多數人的思維框架。

我對車一向不講究,純粹將之視爲代步工具,但我知道很多人不是這樣,甚至見過租着很舊的房子,然後買了輛奔馳,每天半夜調個鬧鐘,下樓兩三趟觀察自己的車有沒有被刮花的人。大多數人對豪車的態度仍然是“羨慕”,花掉幾年甚至多年收入買輛豪車的行爲並不少見,相比之下,人均可支配收入排名世界前列的那些國家,比如荷蘭、比利時、德國,即使是郊區的中產階級別墅,最常見的也是高爾夫這樣的入門小車。

將車作爲“面子”的一部分(不管是個人的面子還是“國家”的面子),即使到了今天,在這個社會上仍然是相當普遍的心態。馬上要過年了,雖然經濟不好,但租豪車回老家擺闊的人還是會有,畢竟租了好幾年,這事兒不能斷。而且這個羣體的存在,恰恰說明老家有這樣的土壤,有無數以車子衡量他人的人。

同樣,馬上就要過年了,那些關於山東的體制內段子又要刷屏,諸如“不孝有三無編爲大”“沒編制的工作都算不務正業”“開着帕薩特回老家,在車尾箱拎出幾桶魯花牌花生油,一定得是單位發的”……當然,這其實不是“山東特色”,中國各地都是這樣,無非是有的地方比較嚴重,有的地方非常嚴重。

大多數中國人對他人的價值衡量都是功利化的:他住什麼樣的房子,開什麼車,做什麼工作,他的父母是幹什麼的,他是不是官二代或富二代,他每個月掙多少錢……

在婚戀市場上(“婚戀市場”這個詞已經充分說明社會的極度粗鄙),很多所謂的“條件好”都顯得特別可笑,比如我見過一段控訴,一位母親說現在的年輕女孩子都不踏實不本分,理由是自己的兒子條件那麼好,居然找不到合適的結婚對象,“我兒子沒到三十歲已經是副科級了,這麼好的條件去哪裏找,談了幾個都散了,這些女孩子到底在想什麼?”

他們從未想過,戀愛也好,婚姻也好,普通朋友的相處也好,是否適合的標準不只是你幹什麼工作,有沒有體制內身份,也要看人品、才華、智識,也要看是否有趣。哪怕是最低條件,也得看是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工具人、機器人。

如果僅僅用工作、金錢來衡量一個人的價值,將興趣愛好、情感趣味都視爲“多餘”,這種價值觀跟那些將“炫豪車”與“愛國”畫等號的人真的有區別嗎?我認爲一點區別也沒有,恰恰是這樣的社會土壤,纔會批量製造炫豪車的人。因爲在大多數人的成長過程中,對他們的評價標準都是功利化的,他們對世界的評價標準同樣是功利化的。所以他們對個體是否成功的判斷就是掙多少錢、做多大的官,對國家的判斷就是GDP和戰狼。甚至可以說,在這種氛圍下成長的人,如果不能實現認知的改變,那麼根本就配不上文明世界的正常生活。

很多人都說,現代人物慾太強了,張嘴就是以前如何如何節約。我很反感這種論調,因爲老一輩的節儉並不是基於真正的文明認知,而是一種“窮怕了”的應激反應,無數人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從這種應激反應和心理問題中走出來,以至於走向病態的節儉。至於當下人的強烈物慾,其實也是匱乏感導致的應激反應,他們急於用房子、車子和身份來顯示自己在這個社會獲取的安全感,但這顯然是脆弱和可笑的。在我看來,真正的節儉是從小就擁有體面的生活但不追求物質,從小就能享受文明世界的各種成果,繼而返璞歸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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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炫豪車”之所以讓我感覺是地獄新聞,還因爲那些叫好的看客在我眼中異常可怕。將“炫豪車”等同於“愛國”,智識之低下已經到了無法形容的地步,這樣的人太容易被忽悠被煽動(事實上他們也正是被忽悠的“成果”)。他們很容易陷入集體癲狂的狀態,就像當年那代人一樣。

早上刷朋友圈,見到有人又轉發了江小燕的故事,驚覺她已經86歲了,也不知道是否依然在生(希望她更加健康長壽)。

江小燕被視爲瘋狂年代的人性之光。1966年,傅雷夫婦自殺身亡,傅雷長子傅聰身在美國,傅敏則在北京勞改。其他親屬對這對“反革命夫婦”早已“劃清界限”,避之不及,無人去認領骨灰。

與傅雷夫婦素不相識、僅僅讀過傅雷譯作的江小燕挺身而出,冒着巨大危險,冒充傅雷養女前往領取骨灰,併爲之處理後事,後來江小燕還爲此遭遇審訊。

多年後,回國的傅聰得知此事,便找尋江小燕,希望表達謝意。江小燕一再拒絕,僅僅接受了傅聰寄來的一張音樂會門票,並在回信中寫道:“我認爲您完全可以不必在精神上感到有某些責任,但在當時,完全是我個人的動機和想法……作爲子女的你們想了卻這件事的迫切心情我是理解的。但並非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必須酬謝或以語言表意,處理某些事情的最好辦法,莫過於聽其自然……”

1985年,46歲的江小燕終於圓了大學夢,並在拿到本科文憑後開啓了自己的編輯和教師工作。

1998年,爲了避免以訛傳訛和人爲拔高,江小燕難得寫了一篇文章,詳述此事並更正了一些對她拔高的傳聞,後以《我爲何保存傅雷的骨灰?》爲題刊載於《書屋》雜誌。

早在1958年,即將高中畢業、品學兼優的江小燕拒絕學校的要求,不肯檢舉揭發被打爲右派的老師,反而爲老師辯護,結果自己也遭批判,畢業政治品德鑑定爲“差”,無緣大學,也找不到工作,待業十五年之久。但江小燕寫道:“我仍然說,並未後悔,因爲一個人內心的平安是任何名利所換不到的。”

而在傅雷夫婦一事上,面對傅聰和傅敏兄弟的感激之心,江小燕寫下了一句讓我感動至今的話:“我既然能在他們惡運覆頂之際爲之申訴,當然也能對他們今天的聲譽日隆視若無睹。”

是啊,在別人落難時伸出援手,在別人風光時淡然離開,這纔是高貴的人性。但在現實中,絕大多數人都反向而行。我敢擔保,很多人暗地裏會說:“江小燕太傻了,1958年的時候檢舉老師,自己就能上大學,不用待業十幾年,畢竟老師已經成了右派,你罵她幾句也不算什麼。收留傅雷骨灰,風險多大啊,值得嗎?不過風險越大,利益也越大,爲什麼不跟傅聰兄弟要點回報呢?爲什麼不借這個機會讓自己變成名人,反而長期隱姓埋名呢?”

這纔是社會的真相,也正是這樣的社會,纔會將“炫豪車”等同於“愛國”,纔會將“有編制”和“有錢”視爲最重要的擇偶標準,他們豈止不懂文明,他們連“人”到底是什麼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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