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記憶(十一)——袁波
中國社會科學院的研究生院,85年秋終於搬進東郊西八間房的校舍,結束七年多的寄人籬下飄泊生涯。這塊後來叫望京的地方,舉目四望,一片農田,只有研究生院的樓房孤零零地立在那裏。兩三百研究生,喫住在幾棟樓的小空間裏,天天照面,不認識也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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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社會科學院的研究生院,85年秋終於搬進東郊西八間房的校舍,結束七年多的寄人籬下飄泊生涯。這塊後來叫望京的地方,舉目四望,一片農田,只有研究生院的樓房孤零零地立在那裏。兩三百研究生,喫住在幾棟樓的小空間裏,天天照面,不認識也難。
袁波是我們84級哲學所的研究生,研究方向是科學哲學――文科中最與理科交叉學科。這個專業招的碩士研究生,大學本科都是理科——肖陽武漢大學物理系,程煉武漢大學圖書館學系理科專業,徐向東北京大學地球物理系,與吳國盛同系。袁波是哪個大學理工科系,記不清了,他比哲學所其他理工科背景的研究生更加像理工科生,靦腆,不善交際。我們文史哲片的研究生都住在學生宿舍南樓的二層,文學所、哲學所的研究生用餐時喜歡在飯廳裏圍坐在一張餐桌上,邊喫邊山南海北地聊天。對大家海闊天空的議論,帶深度近視眼鏡的袁波,總是笑眯眯地聽着,從不插話。碩士生三年,我對他只是見面點頭打招呼,知其名而已。
87年碩士畢業後,我繼續讀博士,肖陽分配到社科院哲學所搞研究,袁波聽說去了北京大學心理學系的研究工作,承擔研究和教學任務。
社科院哲學所沒有住房可以提供給新分配進來的家在外地的研究生,就出錢向研究生院租房給他們住,結果肖陽同上學時一樣,只是換了間宿舍,每週二去所裏上班點卯,其他時間在研究生院繼續同老同學坐而論道,喫飯時大家仍圍着一個飯桌談天說地。偶爾談及袁波,知道他到北大後很快融入新環境,治學刻苦,學術研究出色,教書頗得學生好評。
89年夏,徐向東、程煉順利從學校清查中解脫,碩士生畢業後即分配到哲學所,同肖陽一樣,所裏沒房子可供青年學者做宿舍,也給他們向研究生院租房,讓他們繼續喫住在研究生院。六四後肅殺之風正盛,幸虧有這些天安門廣場上捨命之交的老同學可以日夜聚在一起,傾訴鬱悶,不然非得抑鬱症不可。
有天晚飯時,飯桌上突然出現好幾年未見的袁波,神情憔悴,同我打招呼後,就悶頭喫飯。見到我疑惑的眼神,帶他來飯廳的哲學所的幾個老同學,讓我飯後去他們的宿舍細說。
原來袁波被北京大學開除了教師公職,勒令限期離校。
六四戒嚴部隊北京街頭開槍殺人後,當局馬上大張旗鼓地通緝學潮中領頭的高校學生,北京大學首當其衝,歷史系本科生王丹,名列榜首;物理系研究生劉剛,名列第三;另有王丹的同學,歷史系本科生楊濤;遙感所碩士生封從德;物理系代培研究生王有才;中文系作家班學員張伯笠;法律系代培研究生熊焱。
電視、報紙上不時報道在廣東毗鄰香港、澳門的深圳、蛇口口岸,抓獲被通緝的學生領袖消息,南逃港澳的路徑,已明顯羅網遍佈,風險極大。
有北大的朋友知道平日深沉少語的袁波,內心熱血澎湃,非常關注八九學運,就祕密聯繫上他,請他利用他父親是陝西省領導的高幹人脈,設法把楊濤轉移到西北,另闢蹊徑,找機會潛逃出境。
楊濤,八九學運期間當選北京大學自治會主席,北高聯主席(輪值制實施後);學生撤離廣場方案“空校運動”提出者,被當局通緝的二十一名學生領袖之一,名列第十一位。
袁波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具體如何運作的,絕對機密,從無人問及。
6月16日,楊濤於甘肅蘭州被捕。
接下來的暑假,袁波同所有北大師生一樣,被勒令留在學校接受中央平暴教育。一天,有幾個幹部模樣的人,敲開他的宿舍房門,不由分說押着他到北京大學保衛部接受訊問。
袁波進屋就被劈頭追問他協助被通緝的學生楊濤潛逃的事,反覆告誡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袁波當然是裝傻充愣、一問三不知,答非所問地支吾敷衍。
不一會兒,一旁默默坐着觀望的幾個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的便衣警察不耐煩了,起身喝斥道:“楊濤本人早就交代了!”然後一五一十地擺出袁波幫助楊濤逃亡的細節,說:“不看你是北大的教師,早就不客氣了!你是在這兒老實交代,還是跟我們去海淀分局交代?”
從此,袁波隔三差五就被傳喚到北大保衛部上班。
北大和公安機關明示,如果袁波可以坦白交代出幫助安排楊濤逃亡的上線姓名,組織上考慮到他的革命幹部家庭出身、一貫工作表良好的情況,從寬處理,有希望保留教職。但任憑如何威脅利誘,袁波決不鬆口,咬定完全是自己同情學生的個人行爲,甘負全責,不牽連任何他人。
不久,北京大學把袁波開除了公職,公安機關立馬註銷了他的北京戶口,把他定爲免於起訴的動亂分子,勒令限期離京。
袁波不得不中斷他心愛的北京大學教學、科研生涯,回到老家陝西省西安市,通過關係在一家電子元件公司上班。但他實在太眷戀首都的校園生活,枯燥乏味的商業活動之餘,不時找機會出差到北京,溜進北大、社科院研究生院的校園,探望老同學,喫飯聊天,一解胸中的鬱悶。
老同學重聚,大家都很同情袁波目前的遭遇。聽到有同學小聲嘀咕,埋怨楊濤不該抗不住公安拷問,把營救他的人招供出來,害得很慘,袁波總是使勁搖手說:“別這麼說。連我這個研究生畢業,在社會上工作多年的人都抗不住,何況他這樣十來歲的大學生呢!”
有次他還到我們在中央戲劇學院的新家探訪,受到太太和我的盛情款待。
寒假大家回鄉探親過春節回來,一則關於袁波的超級浪漫新聞,傳遍了北大、社科院的六四朋友圈。
據說高校寒假前,袁波又潛回了北京,白天在校園裏懷舊溜達,夜裏寄宿老同學屋裏的空牀鋪位。社科院哲學所的老同學肖陽交遊頗廣,有次帶上袁波參加他中央美術學院一位女畫家朋友的聚會。歡談之下,袁波對這位女畫家從哈爾濱來看她的閨密,一見鍾情,相見恨晚。但生性害羞他,不知如何表白。沒幾天,女畫家的這位閨密就要離開北京,永遠錯失求愛的機會,袁波焦慮不已。在她回哈爾濱的前一天晚上,袁波去找肖陽,不巧門鎖着。他就在宿舍樓下一直等着,終於見到深夜纔回家的肖陽。他們詳細討論了應當如何表白,但肖陽推薦的各種可能的招數,對靦腆木訥的袁波都很難。最後肖陽給他支了一招:把人送上火車之後,就別下來了!
第二天,袁波早早趕到女畫家的宿舍,堅持要送她的閨密去北京火車站。送到站臺上,又堅持要幫閨密拎行李,送到去哈爾濱列車的座位上。眼看火車就要啓程離京而去,袁波說:“挺累的,坐下歇會兒。”然後就再也沒有起來,一直坐到大雪紛飛的冰城哈爾濱。再後來袁波隨那女孩拜見父母,成了人家的乘龍快婿。
九十年代初,我來美國後,忙於立足新大陸,同國內的老同學聯繫日疏,再也沒有見到過袁波,只是聽說他們後來移民去了新西蘭,在那裏撫育他們的孩子。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庭院裏的一片白色鳶尾,年復一年,六月四日一定花朵綻放,從不失信。每逢這個紀念日,太太和我都會沉浸在當年的回憶裏,懷念當年的熱血青年,不時會念叨到袁波,想象着他們的孩子,成長在白雲綠野的美麗新西蘭,再不用擔心他們會遇到父輩當年抗爭所遭受的迫害。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希望遙隔萬里居住在南半球的島國新西蘭的他,能夠收到我們夫婦從北美大陸送上的祝福。
2023年3月11日作於芝加哥西郊
待續:
六四記憶(十二)——徐孩子和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