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記憶(三)——絕食
5月13日,星期六。中午,我在安定門外的交通部招待所同“股份制改革高級研討班” 第二期的幾個地方的局長學員,午飯應酬完回到駐會的套間,打開電視,正好看到中央電視臺插播的午間新聞,總書記趙紫陽在人民大會堂同首都工人代表座談,表情凝重地提及傳言即將發生的中蘇高級會晤其間在天安門廣場學生靜坐絕食請願活動,力勸同學們不要採取這一會極大影響全國穩定大局的極端行爲,語調焦慮,憂容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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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3日,星期六。中午,我在安定門外的交通部招待所同“股份制改革高級研討班” 第二期的幾個地方的局長學員,午飯應酬完回到駐會的套間,打開電視,正好看到中央電視臺插播的午間新聞,總書記趙紫陽在人民大會堂同首都工人代表座談,表情凝重地提及傳言即將發生的中蘇高級會晤其間在天安門廣場學生靜坐絕食請願活動,力勸同學們不要採取這一會極大影響全國穩定大局的極端行爲,語調焦慮,憂容滿面。
趕緊打電話給北大、社科院熟知的那些熱衷學運的老同學,想問問他們籌劃了一陣的到天安門廣場舉行絕食抗議活動,究竟走到了哪一步了。撥了半天電話,連總機都是“嘟嘟”的佔線忙音,更別說一個宿舍樓的分機了——幾百個學生就那麼一臺樓道門口的電話!只好午覺時間過了再試。
一下午都在忙辦班上課的安排,課間抽空繼續給北大、社科院撥電話,還是打不通。那時北京基礎設施極其落後,有幾個大中央機關所在的電話局,機容量太小,上班高峯時,根本打不進,真有急事要通知,大家開玩笑說,騎自行車送信雞毛信都比打電話快,還能當面簽收,絕不誤事。
下午四點多把辦班第一個週末外地來的學員遊玩北京活動安排好,想回研究生院看看學潮的情況。週日沒事正好在宿舍裏靜一靜,處理一下這段時間學業上積累的事。
於是叫了一輛出租車回東郊西八間房的社科院研究生院。大門口剛下出租車,就見院裏教工上下班乘的大巴客車從大門衝出來,見到我一個急剎車,車門大開,學生工作處處長鄭秉文大喊:“橡溪!快上車!有急事!”不容我問是啥事,就跑下車來攔住我,不由分說拽上車。
上了車,他面色焦慮地說:“院裏——不是研究生院,是社科院院部——從上面渠道聽到我們研究生院有同學去天安門廣場參加靜坐絕食請願,非常着急,責成研究生院務必勸阻這些同學,把他們立即全部接回研究生院,妥善安置。院裏又責成我帶上處裏的人,親自押車去廣場,務必把我們院裏的學生接回校。不想正好碰到老哥們你,天助我也!”
到了天安門廣場,已是黃昏時分。在廣場正中靠近紀念碑的地方,有大學生模樣大片人羣聚集。我跟鄭秉文說,我們研究生院要有參加靜坐絕食的,一定是本科生在北大唸的同學,從北大來的隊伍裏,一定能找到他們。果然,在北大旗幟下的一堆人裏,我們找到了徐向東、程煉兩個哲學所的86級的碩士生,還有其他幾個我看着面善的研究生院同學。他們頭上纏着白色布條,上書“絕食”,同他們一同坐在廣場的地上的,大概有三五百人,手舉“徹底平反,不是動亂!要求對話,反對拖延!絕食!”、大書六個紅字“絕食!”的標語牌,面容悲愴,意志堅定。
我俯身蹲到徐向東和程煉面前,問他們爲什麼要跟自己身體過不去,非要走極端絕食。他們倆默默無語,手指不遠處從北大扛來的上書《絕食宣言》的牌子。
《宣言》,義正詞嚴,很在理,絕食請願確實是學生被政府逼出來的最後絕招。我無言以勸,只能撫背安慰。
坐了一段時間,天已黑了,旁邊的學生工作處長鄭秉文,勸阻靜坐絕食研究生院同學說:“天不早了,咱們學校班車司機不能整晚等,大家還是先上班車撤回學校。同學們的愛國情懷我們都理解,但沒必要以犧牲自己身體健康爲代價,從長計議!院領導特別交代,我們院的食堂會加班把夜宵準備好,慰勞大家!”他邊說邊向我使眼色,讓我做領頭絕食的徐向東、程煉工作。
這兩個同學,一直是我小哥們兒,同窗校友情外,更有一層戰友情。
我碩士生畢業前,研究生院爆發了博士生要求彈劾罷免當時研究生會主席張琚的風潮。哲學所的85級碩士生張琚,清華畢業,在我們84級進入三年級時,按慣例換屆由他們二年級的人擔任研究生會主席。此人大概在清華本科時就一直熱心團委、學生會活動,職業學生幹部習氣濃重,沿襲各校官辦學生會的窠臼,討好院方幹部,有點好處,自己小圈子裏的人優先分享。這在別的院校是家常便飯,但在社科院這種個個自命不凡的地方,就會被人視做以權謀私,把對社會貪腐風氣不滿,泄憤到未成器的小小學生幹部身上,當死老虎猛打。
事由是一個當紅的什麼大歌星來首都體育館舉辦演唱會,研究生院購買了一批票,作爲紅五月的福利犒勞大家,教工人人發票,研究生每班幾張,同學們自行抽籤。傍晚東郊田野裏研究生院喜氣洋洋像過節,學校特別安排班車,接送同學去遠在西郊的首都體育館看演出。我對這類集體活動從來不關心,但第二天一大早,已跳級博士生的我們這屆學生會主席劉笑君敲我的宿舍門,說博士生們昨晚看演出一回來,就找他投訴,說這屆研究生會的幹部不地道,主席張琚,帶着其女朋友和所有研究生會幹部,不僅人人有票,而且佔據了最好的位置;他們博士生好不容易抽籤拿到票,也是體育館的犄角旮旯,看了整晚大明星的背影、後腚!有博士生當場就找張琚抗議不公,要求研究生會幹部平等調整票的座位,結果被他打官腔搶白羞辱了一通,對博士生同學缺乏應有的尊重。當個小小學生幹部就如此以權謀私,將來從社科院出去,真成了國家大幹部,哪還了得!他們強烈要求立即召開緊急研究生代表大會,彈劾罷免主席張琚,爲國杜絕後患!
我當時正在忙碩士論文的答辯,對這種小題大作,閒得無聊的事,實在沒有什麼興趣參與,但答應一定會抽空,現身當晚的緊急研究生代表大會。
當晚的大會,很快就演變成博士生聯合84級碩士生代表與85級學生會幹部之間,引經據典的西式議會對行政當局的質詢會。脣槍舌劍,爭吵到半夜十二點也爭不出個所以然。大家要我這個上屆代表大會議長髮言,我只好總結說,爭論的焦點是事實認定,還是先把事實調查清楚吧,否則爭論到天亮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不想會場上馬上有人提議成立特別調查委員會,由我主持,一個星期後復會,公佈調查結果。大家立即鼓掌通過,各自回宿舍睡覺。
第二天晚上約談研究生會的幹部,地點就在研究生院專門撥給研究生會的辦公室。張琚第一個報到,兩眼通紅,說是一夜未睡。我們那屆研究生會時,他任副祕書長,顛前跑後,很積極,彼此熟識。我安慰了幾句,隨口發了句感慨:“這間研究生會辦公室,你這任陳設變化挺大,各種音響、咖啡器具、裝飾,像是什麼人過小資日子的洞房!”接下來約談的人,揭發張琚當主席後,獨佔研究會辦公室,公款買了許多進口音響和音樂光碟,將之霸佔,只招待個別女同學,不許其他同學分享。我再傳張琚來問,他矢口否認,我只好讓他交出研究生會的辦公室的一副鑰匙,說從同學反映的情況看,你的事還真得在這兒調查一陣。又約談了研究生會的副主席、正副祕書長,揭發了不少張琚的事。與他本人覈實,他態度很不好,反問:“你能記住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嗎?!”答曰:“能!”我還真有這麼好的記憶力,幾十年前的場景,都可以歷歷在目,這應該是得自遺傳。無錫市檔案史志館與大學生志願者努力搶救歷史,刊載我96歲的老爸《我在新四軍二師的回憶》,七八十年前從師到班的幹部名字,他都能一一道出。
鑑於他的說法與其他研究生會幹部講的情況出入太大,我讓他選擇:或者是自己書面回答我提出的問題,或者是把調查對話錄音下來。他竟選擇同意錄音。結果把他的錄音放出來,別的約談的研究生會幹部聽後都跳起來,說他怎麼能這樣推卸責任,反誣別人呢?事情越搞越複雜,畢業在即非常忙的我,實在沒時間精力憑一己之力調查出個究竟,就跟研究生代表大會負責人說,需要幾個助手幫忙。經他們同意,就挑了同是張琚哲學所的86級的徐向東和程煉。小徐是北大校友,小程雖本科是武漢大學,但跟着哲學所的人,時常到北大混。我們都住在同一樓層,他們新生來了沒幾天就與熟識了。這倆都是小個子,娃娃臉,我們老生都管他們叫徐孩子、程孩子。
這倆孩子單純,正義感強,對調查研究生會主席是否以權謀私很積極,即便同爲哲學所研究生,大義滅親,很快取證到一大堆被張琚獨自佔用的電器、CD光碟,我見了有些喫驚,就請示研究生院領導批准,讓他倆去院財務處調研究生會公款報帳記錄,寫出報告。
轉眼一個星期過去,研究生代表大會復會前,我們那一屆研究生會的85級同事、副主席官正學、文娛部長邵濱鴻,都找過我,替張琚說情。我只好透底說,從掌握的情況看,張琚最好以工作失誤,照顧同學不周,主動辭職,體面下臺算了。否則真像後來哲學所李澤厚的碩士生彭富春說的,調查結果公佈出來,張琚就是一個小竊賊的形象。
研究生代表大會如期復會,沒想到馬上演變成老生與新生兩個年級的爭吵,現任研究生會指責上屆研究生會的老幹部要當中顧委,如魯迅筆下的人物九斤老太,對後任的工作無理挑剔。喧鬧中代表大會召集人讓我發言,我說我真沒有時間聽一晚上無聊爭辯,我只履行代表大會上次交給我的職責,公佈調查結果:請徐向東、程煉同學把物證抬到前臺來!頓時全場啞然。看到那麼多高檔進口CD光碟,大家都怔住了。表決結果,立即罷免張琚研究生會主席職務。
第二天上午,研究生院飯廳內大玻璃窗上,貼了研究生會的聲明大字報,大意是上屆研究生會的領導、章程起草者,濫用章程非法罷免了本屆研究生會主席,他們集體辭職抗議,誓與主席共進退云云。
害得劉笑君、金燦榮、欽鳴榮和我,四個老革命鋪紅紙揮墨筆寫駁斥大字報,讓徐、程倆孩子張貼,很快推出徐孩子同宿舍的三十多歲的老成哲學所的86級碩士生繼任主席,組閣出86級同學爲主的新一屆研究生會。
因爲這一段戰友情,我實在對他倆在廣場掛帥社科院研究生靜坐絕食請願,放心不下,覺得道義上應該幫他們一把,患難與共,不能把他們扔在廣場不管。
這時有一位社科院院部特意趕來勸阻的局長說,他們聽到的內部高層傳出的消息,對這次天安門廣場靜坐絕食請願,當局高層不論保守派還是改革派都很反感,考慮今天半夜用紅十字會的名義,把鬧絕食的學生通通押運到北京遠郊衛戍區的軍營裏保護性收容,躺倒不走的就用擔架抬!
徐向東、程煉這些碩士生,都是應屆畢業生直接上的大學、研究生,從校門到校門,沒有什麼社會歷練,一想到會被軍警拖走,握住我的手抓得更緊了。看着這倆孩子忐忑不安、念念不捨的眼神,我決心已定,大聲安慰說:“我今晚不走了,留下跟你們一起絕食請願!”
鄭秉文一聽瞪眼看着我,跺腳說:“知道你在同學中有威信,特別拉你來勸他們不要絕食,離開廣場回校。結果你倒反而留下了,還領着他們絕食!”我趕緊說:“他們絕食留在廣場過夜,我實在放心不下。我走南闖北在社會上工作過,閱歷豐富,留在這兒,他們也有主心骨。我會照料好他們的,請院裏放心!”
他倆一聽我會留下來與研究生院的同學一起靜坐絕食,高興得跳起來擁抱,說:“有老大哥在這兒同我們共患難,太好了!”
漸漸夜深,孟夏時分的天安門廣場,比上次三個星期前胡耀邦葬禮的季春暖和了不少,市民出來圍觀的很多,陸續又有一些學生加入靜坐絕食請願隊伍,成百上千,坐在廣場地上,黑壓壓的一大片,連帶周圍保障絕食請願活動的救護隊、糾察隊、宣傳隊,聲援羣衆,熱熱鬧鬧,人聲鼎沸,陣容可觀。隨着集會規模人氣的壯大,大家一直對半夜會被軍警架走擔心,也隨風消散。
到了下半夜,氣溫下降,寒意逼人。肚子也開始咕咕直叫,飢餓一陣陣襲來。大家都是頭腦一熱就來了廣場絕食請願,一身平日穿的單衣,只能擠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聊天,熬此長夜。奢侈一點的男生,還可以傳遞幾包香菸分着抽。絕食不能喫東西,肚子餓了只能喝水,越餓就越喝水,弄得不一會就被尿憋得難受,起身找廁所。一開始男生還可以趁着廣場黑黢黢的,在紀念碑與廣場之間的灌木叢裏偷偷撒尿,後來人越聚越多,無處遮身,就隨着女同學穿越廣場、大馬路,到東面的歷史博物館借廁所。
這張流傳很廣的照片,記錄了廣場靜坐絕食請願第一夜的情形。二十多年後有在美國的校友指認照片右側中部的那個戴大邊眼鏡的就是我,旁邊坐着程煉,細看果然如此。記得我們社科院的絕食同學與中央民族學院的爲鄰,他們的旗幟非常顯眼。
下半夜黑影裏隱隱約約見到有大幹部模樣的人來巡視絕食圈,後面跟了幾十上百的隨從,浩浩蕩蕩。同學們誰也沒把他們當回事,搭訕了幾句而已。第二天見到報紙說,是國務委員兼教委主任李鐵映、北京市委書記李錫銘、市長陳希到現場勸說同學回校。
5月14日,星期日,陽光燦爛,絕食第二天。
早晨,傳閱正式《絕食宣言》的文本:
各位親愛的同胞,在繼前幾次聲勢浩大的示威遊行之後,今天,我們決定在天安門廣場進行絕食鬥爭。
絕食原因:第一,抗議政府對北京學生罷課採取麻木冷淡態度;第二,抗議政府拖延與北京高校對話代表團的對話;第三,抗議政府一直對這次學生民主愛國運動冠以“動亂”的帽子及一系列歪曲報道。
絕食要求:第一,要求政府迅速與北京高校對話團進行實質性的、具體的、平等的對話;第二,要求政府爲這次學生運動正名,並給予公正評價,肯定這是一場愛國、民主的學生運動。
絕食時間:五月十三日下午二時出發。
絕食地點:天安門廣場。
絕食口號:不是動亂、立即平反!立即對話、不許拖延!爲民絕食、實屬無奈!世界輿論、請聲援我們!各界民主力量,請支持我們。
看後覺得符合我參加絕食的初衷,就在上面也簽了名。
北京的五月中旬,白天氣溫可達攝氏三十度以上,大家坐在光禿禿天安門廣場的石板水泥地上暴曬,滿臉起油汗。疲餓交加枯坐了一夜,再年輕力壯的身板也挺不住,大家紛紛脫下外套,鋪在地上,在上面躺倒,頭枕在挽起的胳膊上昏睡。絕食圈隨着大家的平躺,擴大延伸到紀念碑。
到了下午,算來整整二十四小時未進食,昨天的義憤填膺氣勁漸漸淡下來,身體內飢腸轆轆的雷鳴,泰山壓頂,心慌意亂。
我們這一代人,生在大躍進、文革饑荒亂世,飢餓一直伴隨成長。高中高考複習那麼緊張,放學回家第一件事不是做作業,而是四處翻箱倒櫃找喫的,實在找不着,就生起煤爐火自己胡亂做半頓飯菜。北大頭兩年體育課必修,體育老師每次快下課前,安排體能訓練舉重。那時五四操場南牆外唯一的建築,是一個賣食品、日用品的小合作社,他們在牆下爐子上支了一個大鍋,每天下午必生火滷豬下水。那時買肉憑肉票,每人每月兩斤,豬下水卻不用票,下班時很多人排隊買滷煮豬大腸。北大教工學生南方人多,食堂開放時間仿南方,中午十一點就開飯。上午八點上課,課間十分鐘休息,第四節課十二點纔打鈴下課,但老師如果十一點半還不下課,同學們就會把隨身攜帶裝有搪瓷碗和叉勺的自縫布飯兜,從課桌裏取出亂晃,弄得一片噪音。午休兩小時,下午課是兩點上課,下午三點半舉槓鈴,肚子正餓得咕咕叫,聞到隔牆漂來的滷豬大腸的香味,越發飢餓,頓時渾身發軟,兩腿打戰,央求體育老師,能不能把舉重之類體能測試,改到剛上課之始。
身體呼叫進食的生物鬧鐘,下午五六點平時晚飯時間,鳴放得最厲害,無奈之下,只能靠猛喝聲援民衆捐贈的飲料來壓制。那時美國大牌飲料可樂、雪碧之類的還很稀罕金貴,很多窮學生是第一次喝,確實爽口提神。飲料裏的糖份提供的熱量,很快能讓身體恢復精力,腿腳沒有那麼軟。這種充電體能的功能,會對這些飲料上癮,我也是後來到美國很多年才戒掉。
飲料喝多了,胃裏惟有水,泌尿系統唱主角,逼得一遍一遍跑廁所,晝夜不息。躺在地上絕食久了,站起來走路,步履飄浮,神情恍惚,我們開玩笑說,撒尿一定要結伴攙扶而行,以防跌跌撞撞,胡里胡塗進了歷史博物館的女廁所,被當局正好安上罪名當流氓抓!
從天安門廣場中心,一路走到歷史博物館上廁所,沿途被無數人圍觀。露天過夜,無條件洗漱的我們絕食者,白天廣場烈日暴曬下,滿臉油膩,一身汗臭,頭扎白布條,上書大字“絕食”,市民一眼即可辨認,什麼目光都有:敬佩,鼓勵,不以爲然,嘲笑,責備,看笑話 ……
我們這些名牌大學學生,淪落到連中央信訪辦門前上訪的模樣都不如,心裏很不是滋味,孤獨,焦慮,憤怒。更令人沮喪的是,院裏不斷傳來的風言風語,說我們如此任性靜坐絕食,會對黨內改革派帶來滅頂之災,如兩年前學潮導致胡耀邦下臺那樣,讓我們這些年輕人揹負歷史罪人之名。
來絕食圈看望的人,也很雜,起鬨看熱鬧的閒人,人多嘴雜,流露出的普遍神情,大半是不相信你們這些大小夥子,能玩真格的絕食下去,民以食爲天,餓不了幾天就會撐不下去撤了。大概院校的師長也是這麼想的,年輕人一時衝動絕食,過兩天飢鳴的肚子就會讓他們冷靜下來。當局更巴不得我們廣場上日夜暑寒交加,餓得受不了早早散夥。
沒有迎到慰問聲援我們高校、國家機關的隊伍,舉橫幅遊串來的竟有和尚、道士,最多的就是氣功大師,現場對絕食同學發辟穀服氣的神功。三教九流,類如老北京的天橋市場,讓一腔熱血毅然絕食的我們,喚起民衆的信心大打折扣。
好在傍晚研究生院絕食隊伍加入兩員以身力挺的老將:85級社科院宗教研究所任繼愈的碩士生林牧,北大西語系校友,已畢業在社會上工作了一年,適逢學潮,願與老同學共赴國難;88級博士生丁鋒,文革老三屆,年近四十,社會經驗豐富,曾任研究生會的祕書長。兩位老同學的到來,讓情緒低落我們,精神爲之一振,寒夜裏添了一把火。
當天來聲援的人,帶來了一些捐贈的夾克、大衣、棉被、雨傘等物品,讓我們這些躺坐在廣場水泥地上露宿了兩天兩夜絕食的同學,多少分到一點被褥、大衣可以禦寒,白天日光暴曬時也可支幾把傘遮陽。
夜晚在中央戲劇學院任教的女朋友,找到我們社科院研究生院絕食團的大旗,特來看我。她說她當班主任的那個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同學,也有幾個男生跑到天安門廣場絕食,她非常不放心,連夜騎自行車趕到廣場,找到他們轉達院領導的慰問,傳達勸他們停止絕食,立即返回學校的指示。她聽說我也在廣場絕食,趕緊抽空來找,果然如此。她嗔怪了我一句:“怎麼沒有說一聲,就自行跑到廣場絕食?”我緊握着她的手,默默無言。
5月15日,星期一,陽光燦爛,絕食第三天。
兒時母親總是說,人是鐵, 飯是鋼,一頓不喫餓得慌。三天不進食,只喝水,身體的各種機能造反,鬧騰得頭腦暈眩,情緒壞到極點。
季羨林《在飢餓的地獄中》有一段經典描述:
“捱餓”這個詞兒,人們說起來比較輕鬆,但這些人都是沒有真正捱過餓的。我是真正經過飢餓煉獄的人,其中滋味實不足爲外人道也。我非常佩服東西方的宗教家們,他們對人情世事真是瞭解到令人喫驚的程度,在他們的地獄裏,飢餓是被列爲最折磨人的項目之一。中國也是有地獄的,卻是舶來品,其來源是印度。談到印度的地獄學,那真是博大精深,蔑以加矣。“死鬼”在梵文中叫Preta,意思是“逝去的人”。到了中國譯經和尚的筆下,就譯成了“餓鬼”,可見“飢餓”在他們心目中佔多麼重要的地位。漢譯佛典中,關於地獄的描繪,比比皆是,《長阿含經》卷十九《地獄品》的描繪可能是有些代表性的。這裏面說,共有八大地獄:第一大地獄名想,其中有十六小地獄:第一小地獄名曰黑沙,二名沸屎,三名五百釘,四名飢,五名渴,六名一銅釜,七名多銅釜,八名石磨,九名膿血,十名量火,十一名灰河,十二名鐵丸,十三名鉞斧,十四名豺狼,十五名劍樹,十六名寒冰。地獄的內容,一看名稱就能知道。飢餓在裏面佔了一個地位。這個飢餓地獄裏是什麼情況呢?《長阿含經》說:(餓鬼)到飢餓地獄,獄卒來問:“汝等來此,欲何所求?”報言:“我餓!”獄卒即捉撲熱鐵上,舒展其身,以鐵鉤鉤口使開,以熱鐵丸着其口中,焦其脣舌,從咽至腹,通徹下過,無不焦爛。
這當然是印度宗教家的幻想。西方宗教家也有地獄幻想,在但丁的《神曲》裏面也有地獄:第六篇,但丁在地獄中看到一個怪物,張開血盆大口,露出長牙。但丁的引導人俯下身子,在地上抓了一把泥土,對準怪物的嘴投了過去。怪物像狗一樣狺狺狂吠,無非是想得到食物,現在嘴裏有了東西,就默然無聲了。西方的地獄內容實在太單薄,比起東方地獄來,大有小巫見大巫之勢了。
爲什麼東西方宗教家都幻想地獄,而在地獄中又必須忍受飢餓的折磨呢?他們大概都認爲飢餓最難忍受,惡人在地獄中必須嘗一嘗飢餓的滋味。這個問題我且置而不論。不管怎樣,我當時實在是正處在飢餓地獄中,如果有人向我嘴裏投擲熱鐵丸或者泥土,爲了抑制住難忍的飢餓,我一定會毫不遲疑地不顧一切地把它們吞了下去,至於肚子燒焦不燒焦,就管不了那樣多了。
唯一的精神安慰,是廣場開通了絕食請願學生自己的廣播站,就在我們社科院研究生院絕食營地的旁邊,紀念碑基座臺階底下的一個角落,掩映在我們絕食同學的人羣中。男女倆播音員,男聲嚴正宏亮,女聲溫柔甜美,我們絕食日夜孤寂,無聊中在紙條上寫下各種感言,遞給他們,隨時播出。開始喇叭的功率很小,就是我們絕食圈裏可以聽到,等於給大家增添了一個心靈交流的平臺,絕食中源源不斷的精神糧食。知道他們倆一定會是當局重點盯防的對象,我們從來不問他們是哪個高校的同學,也禁止別人打聽。後來絕食規模越擴越大,各方介入的人越來越多,廣播站也更新換代改裝成大功率的高音喇叭,播音員換成了專業如官方電臺電視臺的主播,義正詞嚴,播出的信息真真假假,反倒聽久生厭,影響休眠討嫌。
當天來絕食圈探望慰問的社科院、高校的人明顯多起來。他們亢奮地向我們描述說,今天北京各界人士都上街遊行聲援我們,遊行隊伍長安街上一望無際,應該有百萬之衆!我們在天安門廣場中心的絕食圈裏雖然看不到遊行隊伍的旗幟,但聲援的口號聲還是可以聽到的。終於看到喚起民衆的曙光,大家都很欣慰,更堅定絕食下去的決心,即便不幸玉碎,成了爲信仰犧牲的聖徒,也在所不辭。
傍晚,社科院探望的人帶來當天出版發行的《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科技日報》等中央級黨報,都在版內終於隻言片語地報道了我們在天安門廣場靜坐絕食請願的新聞。
夜晚,人民大會堂一片燈火輝煌。人言系國家主席楊尚昆設國宴招待來訪的蘇聯最高領導人 戈爾巴喬夫。已絕食三天,餓暈百人的我們絕食圈,罵聲一片。
午夜,來了不少輛解放牌大卡車,徑直開入絕食圈。一羣身份不明的人,默默無語地從卡車上卸下很多牀板、棉被、軍大衣,分發給席地而臥的絕食同學,我注意到牀板上印有“中國人民解放軍北京衛戍區”的字樣。這一夜,大家有牀板可躺,棉被可蓋,雖然飢餓難眠,好歹不至於凌晨再凍得瑟瑟發抖。絕食的人腹空缺乏熱量,手腳冰涼,每每覺得不寒而慄。
5月16日,星期二,陽光燦爛,絕食第四天。
上午發現進駐了一批掛牌許多北京大醫院的急救站的大帳篷。與以前志願醫務人員的零星隊伍不同,他們人多,專業,大篷內有簡單的急救設備,如打點滴(靜脈注射)的支架、擔架車、氧氣瓶什麼的,攜帶來了大量的葡萄糖,有輸液,有口服。他們一旦發現絕食的同學臉色慘白有虛脫的徵兆,就扶持到急救站大篷內輸液,嚴重昏厥的立即呼叫救護車轉送到醫院治療。
中午林牧女朋友來探望。她哭訴說,能進絕食圈可真不容易,爲了突破學生糾查隊的封鎖線,她編了許多故事,才得放行。我聽了不明所以,但確實感到,上午去歷史博物館上廁所時,看到環繞天安門廣場的大街上,遊行聲援的隊伍人潮洶湧,但進絕食圈探望慰問的卻沒有幾人。
下午上廁所,發現已經不用再到歷史博物館借廁所了,沿天安門廣場的馬路邊上,已搭建了的許多臨時廁所。靠近天安門廣場的馬路人行道上,本來就有現成的茅坑,平時用長方形下水道鐵蓋蓋住,用時打開即可。文化大革命時在天安門廣場經常舉行大規模羣衆遊行活動,臨時廁所和旁邊的飲水器,五一、十一節日活動都裝好。七0年毛澤東發表支持東南亞人民武裝抗美的《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打敗美國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五二零聲明”,首都北京舉行了好幾天羣衆大遊行,那些白瓷盆內小噴泉似的飲水器,是我們小朋友的關注的一大熱點,把乒乓球放到噴水柱上,白色塑料球會被水衝得直轉,卻不掉下來,是我們樂此不疲的玩具。
撒尿完了返回絕食圈營地,要通過的學生糾查隊封鎖線,越來越多。眼看就可以看到我們社科院研究生院的大旗了,卻被糾查隊的一個小頭目非常蠻橫地攔住,理由是我出示的路條似的“通信證”,已經失效,說任何人必須有絕食團總指揮當天親自簽發印行的通行證,纔可以進入絕食圈!
我聽了頓時光火,“絕食團總指揮”?——哪裏來的什麼草頭王子!喝問他是哪個學校的。答曰:北大。問:哪一級的?答:88級。我說:我上北大時,你還扎紅領巾、拖鼻涕泡呢!領我去見你們新上馬的總指揮,我有話要說!他們怯生生地嘟嚷:我們怎麼能確認你是絕食的呢?我吼道:沒見我這幾天不喫不洗,髒兮兮、臭烘烘,滿臉憔悴的模樣嗎?!
糾查隊的小隊長忙道“前輩師兄息怒”,不敢怠慢,領我通過糾察隊的十幾道封鎖線關卡,指着紮了紅帶的漢白玉欄杆,特別介紹說這是最後一道安全線,來到紀念碑第三層基座上的“絕食團總指部”。
只見一幫人正在忙忙碌碌刻蠟版,推滾油印機,說是印製特別通行證。一個頭目模樣的本科生,一邊頤指氣使,一邊啃着大概是什麼人捐助的德州扒雞,被我怒目而視得不自在,尷尬地打招呼,自報糾查隊總隊長,解釋說昨天成立的絕食團總指部有決議,勸說主持工作的同學不要絕食,“要不然怎麼有力氣指揮大家的靜坐絕食請願活動呢?再說,對這樣的政府,絕食值得那麼認真嗎!”我說:你們想喫東西,也得換一個地方,請不要在絕食圈裏。社會上已經在謠傳,北師大領頭絕食的那個吾爾什麼西的,被人看見偷喫麪條。如果有人拍一張紀念碑下你啃雞腿的照片傳出去,被人冠以“廣場絕食真相”報道,豈不把我們絕食同學名聲敗盡,前功盡棄?
聽見我怒氣衝衝地訓斥,總指揮部的幾個男女頭頭,忙圍過來勸解。陪我來此的糾查隊小隊長忙介紹說:這是咱們北大79級的前輩校友,社科院的博士生!我說:我們拼命苦熬絕食,爲的就是喚起民衆。你們弄的糾察隊,裏三層、外三層,把我們同外邊慰問的人羣隔絕開。聲援羣衆想慰問我們,說是比進中南海都難!得推舉代表,手持你們這些組織大小官員逐級簽發蓋印的通行證,通過糾察隊的七八道封鎖線,才能見到我們。你們爲什麼要這麼自絕於羣衆!他們趕緊解釋說,這是爲了防止外人混進來冒充學生,保障絕食同學的絕對安全。那位糾查隊總隊長馬上低聲討好說:“這是我簽發的最高級別的特別通行徵,大師兄您拿着它,保證到廣場哪個核心部門,都絕對暢通無阻。。。”
看他那一臉陶醉權力的得意之色,我不禁火冒八丈,高聲打斷他:“你們這些小王八蛋們是拿這兒過官癮吧?老子要不是餓得腿軟,非把你們一腳踹出去!”
驚嚇得周圍一幫北大小學弟們趕緊勸解,簇擁着把我扶回我們社科院的絕食營地。大家一見馬上圍上來慰問,以爲我身體餓出什麼狀況。我有些不好意思,好歹博士,從來沒有過這樣失態罵人。後來在美國偶爾看到一篇研究文章,解釋說這是“餓怒症”,體現一種血糖波動和情緒之間的聯繫,症狀表現爲飢餓時有想要罵人的衝動,攻擊性強,脾氣暴躁,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不經意間,就對周邊的人大發雷霆。
中午“絕食團總指揮部”派員來關懷,提出北京的各主要高校的絕食同學隊伍,每校推舉一人出任絕食團總指揮部成員。社科院的絕食同學一致推舉我,被我一口回絕,改推薦年長老成的丁鋒出馬。這幫學運組織的小屁孩子,人小心大,自幼黨的官場文化中毒太深,一夜之間弄了無數大小官級,勾心鬥角,你封官,我罷官,鬧得烏煙瘴氣。這裏面北大的學生是主流。如果把高等教育的本科生比作小學階段,碩士生比作中學,博士生就相當於大學。我頭兩天還試着擺出北大老校友、博士生老大哥的架子,教訓他們別模仿共產黨的官場,小小年紀,對權力的熱衷,如蠅逐臭,樂此不疲。很快看出他們對師長的教訓,不過是陽奉陰違,我行我素。絕食進入第四天,連續不喫不眠,已實在沒有力氣操心管他們了。
下午絕食圈裏各校尚有力氣能活動的人,大家攜手,在救助人員幫助下,利用昨夜那羣不明身份的人運進來的長卷白布、竹竿木條,搭起了各自的窩棚,雖不能擋雨,足以遮風避陽。鋪好牀板,鑽進去裹上被子一躺,閉目苦熬漫長飢餓時光。
從送進來的報紙報道看,北京的民衆已動員起來,各界百萬人連日大遊行聲援,對我們的絕食苦境非常焦急;從來廣場慰問的對話團成員那裏傳遞來的消息,最高當局的立場紋絲不動,毫無接受我們絕食請願提出的要求糾正“動亂”定性的跡象。再這樣餓下去,哪天是個頭,大家心裏完全無底,心情越發煩躁。
進入絕食第四天,身體光拼那點蘇打軟飲料,根本支撐不住,身邊同學餓暈的漸漸多起來。身高體壯的如我和林牧還能挺住,身體弱小的如徐孩子、程孩子,早已進入沉默不語、昏昏欲睡的狀態。相鄰的中央民院的同學,多是來自貧窮西南少數民族地區,攀談起來漢語都說得磕磕吧吧的,也毅然決然加入絕食。他們人黑瘦,大概從小貧苦營養不良,身體底子薄,餓昏得最多,往往坐在那裏聊天,說着說着就臉色慘白,仰面暈厥,沒了意識。大家急喊急救站的志願醫護人員搶救,因爲絕食的同學都是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昏睡,用擔架可能會不慎踩到人,志願醫護人員都是把暈厥的人先從絕食圈背進急救站大棚,然後醫生再視虛脫程度,決定是否需要用擔架抬到守候在廣場路邊的救護車,速送北京市急救中心搶救。
急救站的醫務人員,擔心絕食的同學睡眠中因血糖低昏迷過去,萬一在昏睡中死亡,很難事先發現急救。廣場燈光昏暗無法觀察,他們就規定夜裏每個半小時巡診檢查一次,方法是用手逐個拍打絕食同學的臉,看有無反應,反應弱者,就對着耳邊呼喊,“醒了嗎?”“沒事吧?”我們絕食者一夜每半小時就被弄醒一次,無法熟睡,疲憊不堪。
半夜時分,昏睡的我被小程煉叫醒,說是前門全聚德經理帶全體值晚班廚師、服務人員來慰問,特別用保溫杯帶來熱乎乎的鴨湯,其經理特別小聲附耳叮囑:這可不是普通店裏的鴨架湯,是特級廚師用上好烤鴨,配大補藥材精心熬製的。不想連日絕食,身體一時已消受不了葷腥,勉強喝了一口,直吊噁心,猶如穆斯林聞見豬肉,只得作罷,有負這家大名鼎鼎餐館上下員工的一片苦心。
5月17日,星期三,陰晴不定,絕食第五天。
一早女朋友來看我,眼睛哭得紅腫,說他們班上的學生,鬧着絕食絕水,她勸了一夜也勸不動,“醫生說,人絕水一天,就有生命危險!”我嘆了一口氣:“咳,戲劇學院的 ……”女朋友神色悽然:“醫生說,絕食不絕水,生命極限也就七天!”我苦笑說:“我身體壯,不會有事的!”
絕食到今天,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我們的請願提出的黨報正面、公開報道本次學生運動的要求,部分實現了。這是很大一步成就!黨報破天荒第一次讓《人民日報》名副其實地如實報道人民,儘管只有5月17、18、19日三天。
五常委之一,北大老校友胡啓立,老鄧欽定的總書記接班人,在趙紫陽的支持下,拍板允許正面報道我們天安門廣場絕食請願,“風險不大”。六四後他被指控犯了輿論導向的錯誤,爲我們在黨媒上見了幾天陽光,付出了慘重的政治代價。連帶主管宣傳書記處書記芮杏文六四後也被撤職,徹底斷送了政治前程。
五天下來,絕食圈大家已餓得有氣無力,也就是躺着看報紙的份兒了。當天有大量送入絕食圈的黨報在傳閱,最打氣給力的是:《人民日報》頭版專欄標題:《首都各界百餘萬人遊行 聲援絕食請願的大學生 強烈要求立即對話救人救國》。該新聞報道旁是新聞特寫《救救學生 救救孩子 ——天安門廣場絕食學生實況錄》:
“嘀噠——嘀噠嘀噠——”一聲聲尖利的笛聲不絕於耳,一輛輛載着絕食昏倒的學生駛向北京市急救中心和各大醫院急救室。今天,是北京高校3000餘名學生在天安門廣場絕食第5天。烈日當空,廣場大部分學生因絕食而引起脫水、電解質紊亂、抽搐、煩躁,有的同學甚至出現了室上性心動過速、腎功能衰竭、體循環衰竭、昏迷等嚴重症狀。北京數十家醫院和各大單位門診部的數千名醫護人員在廣場和醫院緊張地救治學生。
在現場救治學生的醫務人員焦急萬分地說,如果同學們繼續絕食,僅靠飲用葡萄糖鹽水難以維持生命;而用靜脈注射多種氨基酸,目前全市又藥源不足;即使同學們立即停止絕食,也因部分學生絕食後可能引起遠期腦損害等後遺症,以至貽害他的終生。
連續5天在廣場參加救治學生的一位醫生說,絕食不絕水,生命極限一般在7—12天,但學生們的體質本來差,絕食第一天又遠道從學校步行至天安門廣場,體力消耗很大,這幾天白天烈日曬,夜晚冷風吹,廣場無任何衛生條件,空氣混濁,絕食學生精神壓力極大。今、明兩天不少學生生命處於危急狀態,這位醫生流着淚說,夜間更危險,廣場燈光暗,醫護人員無法爲學生測血壓和觀察病情,如果有學生在昏睡中死亡很難發現。更爲嚴重的是,昨天12名在人大會堂北側絕水的學生今天已增至20多名。原12名學生中,有8名先後被送去輸液搶救。
據不完全統計,截至今晚6點,絕食學生中患各種病症被送往市內32家醫院搶救的共有1768人次,留院觀察治療803人次。僅在今天各院門診搶救就達740人次,留院觀察503人次。
絕食圈如颱風眼,圈外十二級風暴,圈內就是平靜地平躺,但每個絕食者的內心世界都在沸騰,時不時狂刮十二級颱風。有人曾問我,絕食什麼感受?我回想一下,說:精神上的疲憊最難熬。開始是擔心民衆在當局多年高壓下,反應冷漠,我們絕食餓死也不會有人搭理。現在看到黨報頭版大幅度報道,我們瞬間成了全國、全世界關注的焦點,被灼熱的目光聚焦,歷史重擔一下就落到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肩上,多少感到後怕,自然舉措不安,爲前景,爲抗爭的方式、方法,什麼條件下才能妥協,停止絕食,時時刻刻辯論爭執,心神困擾不已。
羣體運動,越激烈、越極端的主張,在煽動起來的羣衆中越有市場,聽着最爽,最受歡迎,誰還耐煩用大腦論證一下是否可行。我讀到《科技日報》頭版報道首都百萬民衆聲援天安門廣場學生靜坐絕食的報道,通欄標題引自幼耳熟能詳毛澤東的話:《人民,只有人民,纔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真相信我們的絕食犧牲,已喚起了民衆,有如此覺悟、自制的人民,什麼黨內改革派、保守派的,不用去猜,不操那個心,哪派都不乞求,依靠人民就行了!大家推我到廣播裏講了一通,贏得一片喝彩掌聲。
黨報頭版報道百萬遊行聲援一張新聞照片,引起了絕食圈北大同學的注意。照片上的北京大學師生浩浩蕩蕩的聲援遊行隊伍,領頭走在前排的,都是北大著名教授,其中高調挽着老教授季羨林的胳膊,走在正中的人,竟然是北大團委宣傳部長譚軍。北大出來的人,一見都叫罵:“學賊也迫不及待地跳出來投機,想摘學運的桃子了!”
這個譚軍,我們中文系81級的,同我女朋友同班,兩年前導致胡耀邦下臺的學潮中,他跳出來,以北大團幹部的身份在中央電視臺組織的黨宣節目上積極發言,說聽任學潮繼續下去,就會亡黨亡國,弄得我們社科院的同學逢北大人就嘲弄,校友們都深以歷來學生運動打先鋒的北大,出此敗類學賊爲恥。此人求功名太過急切,六四後被當局攆出北大,狼狽下海經商,不知所終。
絕食到第五天,身邊的人越來越多的人暈倒昏迷。程煉看上去身體不錯,瘦小精幹,跑前跑後不斷幫人,卻最先挺不住了,中午出現昏厥,臉色慘白,虛汗如雨。巡診的醫生看到,匆匆地檢查了一下他的血壓、脈搏,立即呼叫醫護人員,把他擔上架抬,直接上救護車急送醫院。正掛念之際,傍晚他胳膊上貼着膠布,樂不可支地回來了,興奮地大談躺在病牀上的自己象英雄,北醫的漂亮女孩都熱烈地圍着他轉,搶着請他在簽名。
下午陰晴不定,飄來陣陣雨水。大家忙着把捐贈來的塑料布拼接起來,加蓋在窩棚頂上的白布上防雨。夜裏雨漸漸大了起來,突然開來了一大排公共汽車,燈光雪亮,直逼絕食圈。廣場上一直有謠傳,說當局無論保守派還是改革派,都有動議派救護車到廣場,以中國紅十字會的名義,把絕食的學生強行架上車,送到醫院、療養院強制 “保護”起來,對外宣佈大學生絕食請願結束。大家目光警惕,嚴陣以待,只見廣場絕食總指揮部的同學,陪着幾個工人師傅,熱情走來,安慰大家說,他們北京公交公司的司機,非常惦記着廣場絕食請願的同學,天氣預報說今晚會有大雨,他們商量着自願開來幾十輛公共汽車,停靠在絕食圈外沖天安門的方向,讓同學們下雨時可以轉移到車廂裏避雨,大家千萬不要誤會!
絕食同學們非常感激工人師傅的周到,齊呼:“理解萬歲!”
5月18日,星期四,陰雨,絕食第六天。
看報紙,北京聲援的民衆,百萬人大遊行已經好幾天了,當局前臺跑的最高領導人,走馬燈似地往來醫院,探望病牀上的絕食學生,安慰話說盡,但絕食請願最核心的一條,改正《四二六社論》對此次學生運動的“動亂”定性,卻決不讓步。前天總書記趙紫陽會見戈爾巴喬夫翻了底牌:“十三屆一中全會鄭重作出決定:在最重要的問題上,仍然需要鄧小平同志掌舵。”以老鄧五七年主持反右運動,打了五十多萬個右派,改革開放後平反,就是壓着那幾個被他親口點名的右派不許平反的霸道狠勁看,我們就是餓成人幹,他也不會在乎的,讓步的可能性渺茫。
陰雲壓城,廣場一片肅穆。大家一早就在傳閱社科院政治學所所長嚴家其領銜簽名的打倒當今封建太上皇的《五一七宣言》。中午,國務院總理李鵬在人民大會堂與絕食團、對話團同學代表對話,中央電視臺直播,廣場上不時有人把對話內容同步傳抄進廣場,用紀念碑下絕食團廣播站的小喇叭播送出來。李鵬態度傲慢,口吻強硬,胸有成竹,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大家預感到局面已無轉圜的餘地了,徒增苦悶壓抑。
絕食到了第六天,近半同學出現昏厥,或到廣場急救站大篷打點滴,或救護車送進醫院急救。爲防疲憊中陷入昏睡,大家努力相互交談。不想徐向東說着說着話,就忽然翻白眼仰倒,軟軟蜷縮着,感覺生命垂危。等不及叫救護人員拿擔架,我趕緊把他背起向絕食圈外跑,前後一羣白大褂幫我開道,上了救護車直奔北京市急救中心。
這些天,意大利政府捐贈的嶄新救護車,鳴響着歐式警笛,日夜川流不息地奔波在天安門廣場絕食圈與地處前門的北京急救中心之間,急救暈厥的絕食學生。
在陪護徐孩子的救護車上,我看到窗外雨霧濛濛,從天安門廣場到急救中心,男女老少夾道佇立在雨中,手打V字聲援致意,不禁眼眶溼潤,想起大學裏讀到的十九世紀一位波蘭詩人亞當密茨凱維奇(Adam Mickiewicz)創作的詩劇《 Dziady》中的詩句:
“我們的民族就像火山的熔岩,表面上堅硬猙獰,但內藏的火焰甚至百餘年的寒冷也無法熄滅。”(Our nation is like lava. On the top it is hard and hideous, but its internal fire cannot be extinguished even in one hundred years of coldness.)
救護車進入啓用不久,寬敞明亮的意大利政府援建的北京市急救中心,幾個醫生們跑步迎上來趕緊檢查。聽到醫生說徐向東瞳孔反應不良,要趕緊進急救室搶救,我頓時悲從中來,不禁大慟,抽泣聲驚動了大羣正在大廳裏做採訪節目的美國電視臺記者,他們原本採訪戈爾巴喬夫訪華的,卻被天安門廣場的學生絕食吸引至此。記不清閃光燈下悲憤填膺說了些什麼。
醫生們聽說我也是絕食六天的學生,不由分說,幾個醫護人員把我也抬上了擔架車。我說我沒事,身體挺得住。醫生們圍着我,量了一下血壓、脈搏,說正常,就是情緒太激動!
急救中心的醫護人員含淚勸慰說,你就別哭了,要不然他甦醒後看見你哭,身體會更喫不消的。那段時間中國真是太多感動,太多眼淚了!
輸了半個多小時的液,徐孩子睜眼甦醒過來,茫然地問:“這是哪裏?”我說:“是北京急救中心。”他問:“我怎麼會在這裏?”我笑着說:“你成了《列寧在1918》裏的瓦西里,餓昏過去了!”
輸了一陣子液,徐孩子不得不起牀上廁所,我一手扶着他,一手拎着輸液瓶,陪他去廁所。幾趟下來,他恢復得面有人色了。我們謝絕了醫生的留治觀察的建議,毅然決然傍晚乘穿梭救護車返回天安門廣場絕食圈。
這時雨還在斷斷續續地下着,回到我們社科院的絕食營地,卻進不了我們的窩棚——我們倆的“鋪位”已被佔用。我只好拽了條被子先把許向東扶到絕食圈邊的公共汽車裏避雨過夜。
回到社科院的營地,發現剛加入絕食的新鮮血液,一位是85級工業經濟研究所碩士生柳紅,另一位是語言文字應用研究所的高個子女孩,本科也是我們北大中文系的,漢語專業。問她倆都已經畢業了,怎麼還來絕食請願?柳紅激動地說,身逢如此偉大的歷史時刻,如不親身參與,會遺憾終身的!革命不分先後,覺得女士蓬頭垢面隨我們露天絕食不容易,做紳士把窩棚裏我那套印有“中國人民解放軍北京衛戍區”牀板、棉被讓給她們過夜。失去鋪位的我,只好在廣場溼漉漉的水泥地上鋪墊幾塊包裝捐助飲料的紙箱版,躺在上面,下半夜凍得難熬,只能再湊合加蓋幾層報紙在身上保暖。記憶裏最難熬的一夜。
晚上送進廣場絕食圈的《人民日報》載:“據北京市急救中心介紹,截至今晚6點,已救治3504人次,其中留下觀察的2457人次。”
絕食時正值西方各大媒體雲集北京,搶着一手報道戈爾巴喬夫訪華,論戰、冷戰、熱戰三十年的仇敵中國和蘇聯的領導人是如何握手。社科院碩士班已去美國經商的外國文學所張勁旭同學,曾來信說在美國電視上見到我陪徐向東去北京急救中心,在大門前被美國幾大電視臺圍着的採訪。後來到了美國,曾想找,但美國新聞的商業化,天大的事發生,在報紙電視的新聞裏,也不會熱過三天。無從搜尋。唯一留下的一張照片,是研究生院八四級同學微信羣,有天傳來一張二三十年前的絕食照片,讓我辨認。我認出了中間的人是一起絕食的同學丁峯,左邊的是林牧,右邊的另外一人說不認識。結果被曲小燕同學說:“@橡溪,那不就是你嗎!”才意識到果然是自己,只是絕食其間,沒什麼機會照鏡子,全不知自己如此黑瘦長髮模樣。而且自己從小就不願戴帽子,怎麼會有那麼一頂女裏女氣的白色太陽帽,扣在自己頭上? 後來得知,這張照片是前些年林牧母親從家中整理舊物時發現的,輾轉上了我們社科院同學的微信羣。林牧後來也來芝加哥,曾擔任北大校友會會長。丁鋒在研究生院曾流露過想從政,念社科院語言所的博士不順利,未能拿到學位,輾轉他校,不知所終。後來網上查到,他應該是去了日本的一所大學教書。
5月19日,星期五,陰雨,絕食第七天。
凌晨三四點鐘,被一陣騷動驚醒,說是中央領導人親自來廣場探望絕食學生,就在絕食圈的公共汽車上。又餓又冷,實在沒有力氣起身,繼續昏睡。
上午廣場絕食學生的廣播站放了總書記趙紫陽到天安門廣場看望絕食請願學生的講話錄音。
趙紫陽說:“同學們,我們來得太晚了,對不起同學們了。你們說我們、批評我們,都是應該的。我這次來不是請你們原諒。我想說的是,現在同學們身體已經非常虛弱,絕食已經到了第7天,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絕食時間長了,對身體會造成難以彌補的損害,這是有生命危險的。”聽得大家潸然淚下。
“你們提到的性質、責任問題,我覺得這些問題終究可以得到解決,終究可以取得一致的看法。”趙紫陽天鵝之死的含淚哀鳴,這三十多年來,每到六四,都會在我耳邊迴響。
(YOUTUBE視頻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3ZxjV0s2CrA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KzWI0MKbT4}
總書記凌晨淚灑廣場絕食圈,帶來的絕非好兆,看來黨高層溫和派已全軍覆沒,等着強硬派來收拾我們吧。天雨陰沉,一上午滿廣場都沉浸在一片垂頭喪氣的氛圍中,謠言滿天飛,無非是揣度當局會用什麼樣的鐵腕手段來鎮壓。
反正絕食七天了,再沒有多少精神頭了操這些心了,索性在窩棚里拉條被子,躺倒矇頭昏睡。
下午中共中央認可的對話團成員劉笑君來看我,說書記處書記閻明覆上午同他一起在統戰部廁所小便池撒尿,紅着眼睛告訴他,你們要求的改變“四二六社論”動亂定性這一條,鄧大人那裏絕不會鬆口讓步的,僵持下去就是軍隊開進北京戒嚴,搞不好會流血的!劉說,他們對話團從中央高層那裏得來的內部消息,今晚中央會召開黨政軍大會,全國直播,宣佈首都北京戒嚴,軍隊武力鎮壓一切集會遊行!
大家已被長時間的絕食折磨得頭腦遲鈍,對軍隊開進、戒嚴、流血這類殺氣騰騰的詞語,反應木然。民以食爲天,絕食都熬過來了,軍警來了愛怎麼着就怎麼着,就把我們當屍體抬罷!
順便問了劉笑君那個正在交通部招待所辦的第二期“股份制改革高級研討班”怎麼樣了,抱歉我臨時起意到天安門廣場絕食,實在無法通知他們,劉笑君說沒事,他從研究生院得知我去廣場絕食後,就馬上告知工商聯、民進的合作伙伴,他們都表示非常理解,同情支持,“我自己不是也參加到對話團嗎?國難當頭,個人、集體賺錢的小事,只能放一放了。他們在電視上看到我同中央領導座談對話,真心敬我們社科院的博士爲神兵天將!”
亂糟糟,人心惶惶的廣場,不知不覺進入了夜晚。九點時,絕食團總指揮部的廣播站宣佈,停止絕食,突如其來,大家自然罵聲一片,質問他們這一小夥人,怎麼能代表廣場上我們堅持了七天的三千同學,向全世界宣佈停止絕食呢?!
正吵吵嚷嚷之際,天安門廣場、長安街華燈四射,高音大喇叭齊鳴,那可是當年毛澤東廣場檢閱百萬紅衛兵的國家隊設備,頓時把小小紀念碑下的絕食團廣播站的小喇叭,壓制得聲若蚊蚋。
高音大喇叭直播黨中央國務院召開的黨政軍幹部大會,總理李鵬、國家主席兼軍委副主席楊尚昆,在一片暴風雨般的掌聲中先後發表講話, 號召全黨全軍全國人民緊急動員,制止動亂,宣佈軍隊進入首都北京市區,實施戒嚴!
大家一聽,肺都氣炸了!此時終於明白絕食請願也得看對象,當年印度甘地絕食鬥爭能有成效,請願的對象是西方現代文明制約下的英國政府。而我們面對的政府,掌控最高權力的是繼承蘇聯斯大林衣鉢的鐵血老布爾什維克,他們纔不會在乎你們學生娃兒的死活呢!
大夥紛紛結束絕食,進餐恢復體力、精神,準備對抗前來廣場的戒嚴部隊,等着讓全副武裝的軍人把我們擡出廣場。也有同學堅決反對繼續留守廣場,丁鋒大聲宣佈:“我身爲中國社會科學的博士生,被大兵擡出廣場將是我一生恥辱,我拒絕接受此種奇恥大辱!”說罷要帶領部分研究生連夜返回東郊的社科院研究生院。反正這些天北京都是不眠之夜,有的是車志願送抗議學生往返校園的。
絕食圈裏年紀小些的大學生,不少委屈得哭聲一片。也有倔強不屈的同學,齊聲高唱《國際歌》、國歌《義勇軍曲》,舉拳集體宣誓,誓與廣場共存亡。
半夜時分,絕食團廣播站的喇叭,突然宣佈爲抗議當局的戒嚴令,廣場學生繼續絕食請願,大家又是罵聲一片。可憐的學運頭頭,不知被什麼高人背後指點,天真地以爲搶在當局召開黨政軍大會之前宣佈停止絕食,當局下戒嚴令就失去了依據,不得不改弦易轍。現在再提恢復絕食,天下那有這種後悔藥可喫!
凌晨兩三點,絕食團廣播站的喇叭說,戒嚴部隊已經逼近廣場,要強行把三千多絕食請願的同學綁架到秦城監獄,向北京人民呼救,SOS。結果人影幢幢,喧鬧一片,一幫同學把一直救助同學遮風避雨的絕食圈旁百十輛公共汽車,輪胎通通放掉氣。小程練興沖沖地跑來向我報功,說他一人就放了好幾輛公共汽車的輪胎,小時淘氣幹熟的勾當,駕輕就熟!我問他爲何起此念頭?程煉說,絕食團指揮部佈置的,說戒嚴部隊來廣場,會用早已在廣場佈置好的這些公共汽車,強制運送堅持在廣場的同學去秦城監獄。現在趁早把它們輪胎汽放了,癱瘓橫在長安街與天安門廣場之間,正好做長蛇陣路障。
我喫了幾片餅乾,恢復點體力,起身走過去看查看情況。廣場燈光下只見公共汽車都輪胎癱癟,車身歪斜,不斷有同學從車廂裏搬挪自己的鋪蓋。幾個北京工交公司的司機叉腰站在車旁,年紀大的臉通紅,年紀輕的痛哭,委屈地說,自打大學生絕食,他們就一直顧不上喫睡,堅持在廣場照顧絕食昏倒的同學,把他們接到車廂裏休養,爲什麼如此不信任他們,把他們頂着單位領導的壓力,自行主動開到廣場聲援絕食大學生的公共汽車,輪胎都放掉氣?我聽罷趕緊抱拳作揖致歉。
凌晨三四點時,社科院研究生院開來了大巴來接願意返回學校宿舍的同學。大概丁鋒他們覺得當局宣佈嚴令後,半夜三更從天安門廣場廣場到東郊研究生院不便,聯繫了學校。這大半夜的,哪裏去找院班車的司機?把大巴開來廣場的是院首長的小車司機。此人轉業軍人出身,北京土著,平時對同學揚着頭、板着臉,一副鬥氣嘴臉。研究生院地皮很小,根本沒有正式的運動場地,同學們只好在院東頭車庫前的空地上打排球。有次同學的球砸到他剛剛擦得鋥亮的紅旗車上,他破口大罵,還要追打與他分辯的同學,站在一旁等候上車的徐敏副院長,不但不予以阻止,反幫他撿起掉在地上的大衣,差點因此引發學潮。不過對這次同學的絕食請願,他積極支持,主動頂替班車司機,日夜隨時開大巴拉同學、物資到廣場絕食圈社科院研究生院的營地。他這回不知從哪兒搞了不少白蠟杆武術棍,帶到廣場來分發給大家,說戒嚴部隊來了動武,就用這棍子還擊!“讓這些新兵蛋子領教領教退伍老兵的厲害!”給忐忑不安的大家,長氣不少。林牧從他手裏接過一根白蠟杆武術棍,不時發狠揮舞演練,愛不釋手。
天矇矇亮時,廣場周邊馬達聲四起,正當大家預期與開到的軍隊對峙時,一隊隊摩托車打着大燈轟鳴而至。被當局後來稱爲“飛虎隊”的市民摩托車隊,飛奔來廣場報喜:“戒嚴部隊被咱北京人民給堵在城外了!”
2021年11月18日作於芝加哥西郊橡溪
(圖片來自網絡、朋友攝影)
待續:
六四記憶(四)——戒嚴
六四記憶(五)——清場
六四記憶(六)——劫後
六四記憶(七)——清查
六四記憶(八)——吳國盛
六四記憶(九)——肖陽
六四記憶(十)——徐孩子和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