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保研:舉報同學,獻血加分,規則盲盒
9月29日,林夢潔的朋友圈即將進入一年一度最沸騰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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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9日,林夢潔的朋友圈即將進入一年一度最沸騰的時刻。
每年的這天,都被大學生們戲稱爲“保研節”。從上午開始,被保送的研究生結果會陸續出爐,隨着“上岸”的準研究生們一個接一個曬出錄取offer開始“感恩,感謝~”,林夢潔的朋友圈將被儀式感刷屏。
林夢潔是一所211大學的文科生,今年大四。去年此時她還混雜着羨慕和嫉妒,邊刷手機邊向學長學姐們手動回覆“恭喜”,直到這兩個字“都打累了”,陷入對自己未來的一片茫然中。
集體狂歡似乎只屬於勝利者們。那些張揚或剋制的勝利感言反面,是更多保研失敗的學生們自覺“被推下懸崖”的落魄。林夢潔說,有學生接受不了結果,甚至選擇輕生。
顯而易見,讀研,已經成爲本科生畢業的首要出路。2024年6月,至少有11所中國高校的本科畢業生升學深造率達到或超過了7成。與此同時,研究生招生規模正在不斷擴大,全國已有28所“雙一流”大學研究生數量超過了本科生。多所研究型高校也在這個夏天宣佈,將不少專業的研究生學制延長一年。
記得在2023年一次班會上,林夢潔的輔導員詢問有多少人考研時,全班三分之二的同學都舉起手來。林夢潔當時深深爲那個場面所震撼,同時也捏了一把汗——那年考研報名人數有474萬人,只招76萬人。這意味着,可能九成舉手的同學會落榜。
不過,林夢潔是最有競爭力的一員。從學業成績上看,她是專業排名第一。大三的時候,她幾乎篤定自己可以被“保送研究生”,但隨着2024年“保研節”一天一天逼近,這位學霸越來越心慌——保研比的不僅是績點,還有科研、競賽、社會實踐……拿學姐的話說,“最好所有都捲一捲”。
於是,以爲自己逃離了高考的林夢潔,又陷入了一場更殘酷的高校“卷王戰爭”:“加分”成了大學生涯中最大的誘餌,優等生們可以爲之“上水課”、卷不喜歡的競賽、甚至去獻血;宿舍裏的“背刺”和“舉報”是常見競爭手段;林夢潔爭取保研名額的這一年“決賽”裏,始終貫穿着極度焦慮、胃酸返流和無緣無故的哭泣。
她說自己把大學生涯活成了一張“簡歷”,於保研無用的事情,無論內心多麼喜歡,她都會理性而精確地將它們剔除出自己的人生。所有的一切都讓她更加迷茫,她時常不知道自己這麼拼是爲了什麼,但又感覺自己退無可退。
以下是她的講述。
01 “八爪魚”
高三的班會課上,我第一次聽說“保研”。當時已經畢業的伍學長的臉佔滿了電子白板整個屏幕,他在視頻裏給我們講高考以後路要怎麼走。所有人凝神諦聽。
他說,考研只能報考一個學校,比高考還要恐怖。如果不想(大學)四年以後再經歷一次“高考”,最好更努力一點,考上保研率更高的大學。
我的成績一直很好,但我再也不想重新經歷一次高考了。填志願的時候我把所有備選學校的保研率列了一張表,最終考到一所保研率接近20%的學校。
沒想到,我捲入的是一場戰線更長、更殘酷的戰爭。
高考以前,學生按照考試成績排名,評價體系很清晰。到了大學,不僅要看績點(學習成績),還有競賽、科研、社會實踐、英語水平、文體活動、證書。本科生在每個維度的表現,都會被學校換算成分數,每年每個人的總分都要重新排名,靠前者纔有保研名額。
績點的權重是最重的,但在我們學校,進入保研候選名單的同學,績點基本都能拿到3.9(滿分4.0),前後兩名最多隻差0.01分。要拉開差距,就要在其他維度把別人比下去。可是其他維度的計分規則,每年、每個學校、每個學院都不一樣,也不公開透明。學姐奉勸我:保險起見,你最好變成“六邊形戰士”,所有東西都捲一捲。
綜上,我爲自己定製了嚴密的保研戰略:守住績點的同時,加入“八爪魚”之列。
爲了保證績點接近滿分,我變成了一個極致的“風險厭惡者”,直接放棄所有沒有十足把握拿4.0的課程,寧願上“水課”,也不選自己感興趣、能學到乾貨的好課。我大一“不懂事”給自己徒增痛苦過,那時我選過一門很感興趣的寫作課,結果老師只給了88分,拉低了我的成績單均分,後來我痛定思痛,完全剝奪了自己的“選課自由”;一些必修課的老師如果有給低分的傳統,我就要採取措施主動降低風險——上課一直往前排坐,還在備忘錄隨時更新向老師提問的“刷臉話術”,甚至到了節假日給每個老師都發不同的專屬“祝福話術”,以便給自己加點“印象分”。
接着就是報儘可能多的競賽,還要出去實習攢社會經驗,爲了爭取各種實習,我準備的不同簡歷已經改到第37版……我的每一天都圍繞着保研安排時間,以小時計算。我徹底告別了早睡早起,睡覺時間推遲到了凌晨2點多,室友阿璇是寢室常年的“燈塔”,她的牀頭燈最晚熄滅,但慢慢我發現好幾個晚上,做完所有的事情抬起頭,“燈塔”阿璇也熄滅了——我成了那個最晚睡覺的人。
我確實每天都很焦慮,一焦慮就刷社交媒體看保研信息,刷到後來算法已經自動把“保研”鋪滿整個界面。有天我看到一條帖子講,大學要有“簡歷思維”,簡而言之,就是把大學過成一張簡歷:做的每一件事,都要思考能不能放在簡歷上、能不能保研加分。我覺得這句話把我這兩年“卷”的精髓總結得很到位。
其實大一下學期,當我知道班上的保研名額只有兩三個的時候,我就想過自己要沒書讀了,也想過放棄保研,考慮本科畢業即就業。
可是某天我刷社交平臺的時候,看到幾個國字頭單位錄取名單裏,沒有一個是本科生;後來在某單位實習,帶教老師告訴我這裏六個應屆生正在競爭一個轉正名額,最低學歷都是211碩士;就連我的老家,GDP在某省百縣裏排倒數十餘名的小縣城,招聘中學老師都要求碩士學歷了。
我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不讀研就等於默認自己是大學競爭中的“失敗者”。
02 “聽到加分,DNA都動了”
要競爭保研,加分就是生命線。社交媒體上有人調侃說,“聽到加分,‘DNA’都動了”,我非常感同身受。
記得大一剛入學的時候,我們的學生會籌辦一些經典誦讀活動,按說大部分同學都會覺得無聊,但只要在推送消息的醒目位置標註“有綜測加分”,活動諮詢羣一下子就能湧入一大波人。我看到有些學校說參加“歡迎新生”工作能加分,就有人早上在宿舍登記新人入住,下午手提學弟學妹的揹包,肩扛行李箱,不喊一聲苦;聽說考證可以加分,就有人從大一開始就羅列了一堆考證計劃,四六級、普通話、計算機、初級會計、教師資格證(甚至還有同學跟帖問辦結婚證能不能加分)……
我還是一直埋頭打比賽,因爲加分多。每年三月到七月,中國高等教育學會官網會發布競賽目錄,總共80多項競賽。社交媒體上的經驗帖說,一定要多參加幾個競賽,這樣拿獎的概率更高,而且競爭對手參加的比賽,你不能不參加,因爲比他們參加得少,保研排名就可能落後。
大一下學期,“挑戰杯”中國大學生創業計劃競賽申報的那段時間,校園助手(學校活動信息彙總平臺)上滿屏都是“找隊友”、“求打撈”的帖子,主要內容都是介紹一下自己有什麼技能、希望組隊。我當時就在社交媒體上發了一條吐槽,“不參加挑戰杯感覺不配活着”。
那時我還以課業成績爲重,到大二才發現,身邊的競爭對手都已經參加了三四個大創項目(科研競賽的一種),有的只是在參賽小組裏掛個名打雜,這樣可以加好多分、獲得幾段競賽經歷。我感覺不行、要落後了,從大二下學期開始的3個月裏,我作爲負責人組隊參加了2個比賽、又作爲組員參加了5個比賽。
實際參加了才發現,哪有什麼輕鬆掛名的活,每天我除了上課寫作業還要無縫在七個小組裏來回切換身份工作,這些工作和準備論文、英語考試、學科作業疊加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得開啓“地獄模式”。
最忙的時候,我記不清上一次洗頭是什麼時候,捲起來的頭髮雜亂地貼在頭皮上。當時大伯給我寄了一箱哈密瓜,在寢室的角落靜靜待了一週,每次路過留意到它,我都會想:今天有點忙,明天一定拆開來喫了,結果十幾天後那個角落開始散發酸臭味,打開箱子七八隻小蟲子向我衝出來,哈密瓜上有一層厚厚的蟲繭,還有一些黑色的東西蠕動。
我就好像長在了學校圖書館,晚上10點20分圖書館要熄燈趕人,我10分鐘時間趕回宿舍坐在走廊裏開會討論比賽的進展,一開就是兩個小時;隊員忙到生理期一天也只來得及喫一頓飯;有個競賽提交作品的截止日期正好撞上英語六級考試,考試前一天晚上我凌晨還在趕參賽作品,不出意外地,六級考砸了,沒有拿到能加最高分的分數線,每次想起,我都鬱悶自己沒安排好時間。
大二時,我上了一門社會學課程,老師留着一頭幹練的短髮,講複雜概念的時候又準又狠。有一次她講到涂爾幹的“失範”,解釋說這個概念指的是由於社會所倡導的文化目標與現實中制度化手段之間產生斷裂,形成執行混亂和社會病態。接着她突然感嘆,居然有同學爲了提高綜測分數多次獻血,實在是“太失範了”。
全班開始鬨笑、搖頭,“太卷啦太卷啦”,我也跟着笑。但與此同時我的耳朵也捕捉到了“綜測”這個關鍵詞:原來還有這條加分的捷徑啊。課後我馬上研究了加分文件,發現在社會活動加分裏有一條,無償獻血者當年能加20分。20分什麼概念?我大一在學生會幹了整整一年活也才加了20分。
後來有次我和競賽小組的兩個同學一起出門調研,剛出地鐵口沒十步路,遠遠就看見一個紅色的小棚子,上面印着“獻血站”三個字。一個同學的眼睛突然亮了,一掃睏倦,拖着我們就往獻血站的方向走。我問:怎麼,你們都對獻血這麼感興趣?另一個同學一臉“怎麼你這也不懂”的神情抓住我的手指點說:能加分啊!語氣裏全是恨鐵不成剛。
其實社交平臺上面關於獻血加分的帖子很多,小紅書上的網友@石槑描述過爲了加分,校園附近獻血車外的情形,“人頭攢動”,“擠滿了大學生”,那是因爲“獻血更有性價比”。糾結再三,我還是沒有獻血——我搜過攻略,上面說要求女生體重90斤以上,我只有70多斤,還兩次查出過貧血。
到了大三,我還在連軸競賽。好不容易一場結束了,室友剛恭喜我“終於解放”,但一刷朋友圈滿屏,又是“xx大賽組隊招募!”,我忍不住又報名了。
最忙的時候,有個項目組的學姐問我要6月份的DDL表格,想根據我的時間來安排我能做的工作,我發過去以後把她嚇了一跳:30天裏,要完成5場考試、13篇論文和報告、5場比賽,以及其他包括報銷、投實習用的簡歷等任務。她對我說,祝你活着。
競賽加分太痛苦了,後來我竟然聽說是有“捷徑”的,比如要是能夠加入“祖傳項目”,把上一年師兄學姐已經獲獎的材料重新包裝一下再提交,大概率也能拿獎,輕輕鬆鬆。
事實上,我之前作爲負責人蔘加某競賽的項目得獎以後的第二年,也有學弟學妹主動找上來問,“這個項目今年是否還做”,意思是問我是否願意在已有的參賽材料架構上做一些更新,再投比賽,但我拒絕了。
我討厭比賽,要不是爲了保研加分我根本不會參加任何比賽。
03 百億級草臺班子“保研刺客”
要競爭保研的本科生太多,也就有了挺大一個付費服務市場:有全程跟蹤輔導,也有論文發表輔導、專利申請、夏令營模擬面試等細分業務。
有朋友告訴我,班上十多個同學交了幾千元註冊費把論文摘要提交到某國際學術會議上,然後花上萬元飛到海外去參會。一次我出門喫飯,聽到同行男生詢問成功保研的學姐,機構的科研輔導班有沒有必要報名。再一聽,一期的學費要一萬多。我忍不住插嘴:怎麼不直接去搶錢吶?
雖然購買服務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但服務內容裏可能暗藏“作假”套路,機構還可能是“草臺班子”,知道的保研信息還不如我們自己準確。
學姐秦琪告訴我,身邊有同學圖省事,直接讓機構代寫了一個軟件用於申請專利,收費在1000到3000元不等。但這種行爲顯然已經屬於學術不端,一旦被發現、舉報,保研資格會直接被取消。
我在社交平臺上認識了也是大四的劉曉舟,她就讀於一所雙非院校的行政管理專業,曾經向機構老師諮詢過保研學校該怎麼選的問題。這些老師都認爲“雙非”不太好操作,有些建議她申請末流211大學的專碩,但在公務員報考等崗位上受到限制,有些告訴她着手太晚了,建議出國,還有些甚至說只要她“錢給夠”,能承諾一個月內帶她發論文,價格按照期刊的層次收費。
劉曉舟說,當時差點被機構忽悠得一直以爲不會有學校看得上自己。但後來她自力更生,通過了三所211預推免申請材料篩選,拿到了面試通知。
我看中國青年報今年8月也報道了機構亂象,說“一些校外的保研輔導機構用焦慮營銷來獲得更多的客戶”,“一些機構並不清楚最新的保研形勢,很多信息完全是錯的,會誤導人”。
我沒有花錢找過機構輔導,但也付了幾百塊錢找學姐改過文書。那時我正處在給各大高校遞交“夏令營”申請材料的階段。學姐評價我的履歷是她改過的40個人裏面數一數二的,覺得我至少進復旦大學的夏令營應該“比較穩”。結果復旦根本沒有給我參加夏令營的機會,其他學校也陸續拒絕了我的申請。後來到了預推免面試申請階段,我多方打聽,朋友告訴我說,今年保研名額很多,但好學校的研究生並沒有擴招,競爭很激烈,不少學校非985的不要。那時我感覺,沒人能真正“輔導”你去保研,這過程中有太多的不確定性了。
除了隨時變動的規則之外,任何一點微小的意外都可能隨時宣判你“保研失敗”,比如,網課忘記在規定時間內看完拉低了績點、英語六級考試不合格、在宿舍使用違章電器。
劉曉舟說在她的學校,被舉報是很常見的事,和她同屆獲得保研資格的同學裏就有人被舉報作弊;上一屆的第一名,原本能保研到江南大學,因爲被舉報在宿舍使用違章電器,失去了到手的保研名額。去年,她自己也被同學舉報,說她用校級競賽獲得的獎項申報了省級競賽的加分,害她差點失去保研資格。她一直覺得自己人緣很好,想來想去根本猜不到是誰舉報的。
除了舉報,社交媒體上還有寫長文控訴自己被室友“背刺”的。像室友說自己要出國,一直在準備雅思,這人根本沒有把對方當成競爭對手,臨近最後排名算分時,室友一篇論文橫空出世,“把我人都幹懵了”,室友論文加分後剛好排在了自己的前面,保研名額只有四個,這人排名第五,出局了。
社交媒體上有很多類似討論,有博主建議同學絕口不提自己參與保研競爭的進度,朋友圈不要發保研的內容,以免被有心人抓住什麼把柄。而我,自從知道了使用違章電器都能讓人失去保研名額,再沒有在宿舍用過小吹風機。
04 好學生腳本
還記得《和衡水中學在一起的2557天》的文章裏,作者描述備戰高考前拿快遞時的細節:在菜鳥驛站門口排隊兩分鐘之後,對自己說,夠了,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這實際上也是我的保研生活細節——所有沒法寫進履歷、不利於加分的事都被我視作浪費時間。假如我手頭的事情進入“等待時間”,那我必須同步再做一些別的事情,纔會覺得安心;我要踏出宿舍門去喫飯,一定要先順路去拿快遞,計算做完所有事情最短的路徑;一旦開始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比如看小說、畫畫,我會有很強烈的羞恥感和不安全感。
其實我初中對古風亞文化圈很感興趣,很多熱衷中華傳統文化的人聚在一起,創作古風音樂和文學作品。我結識了很多朋友,會互相寫信。我是在那時候學會寫格律詩的,當時特意把王力先生的《詩詞格律》翻出來研究。我還在百度貼吧裏開帖子寫古風段落和微小說,每章寫好都煞有介事地在班級裏傳閱,我甚至嘗試過在網站上連載,有專門對接的編輯。
結果初一下學期的期末考試我的成績一落千丈,掉到了班級二十多名。我就再也不寫小說了,還在QQ空間發佈了“退圈聲明”。後來和同學提到初一的時光,我形容自己那時“不讀書”。
上大學以後,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向宿舍室友介紹自己,因爲所有的興趣愛好都停滯了。大學期間我一共只寫過兩首詩,一首是入學軍訓時太無聊寫的,還有一首是大二投稿到院刊上,爲了加分。後來我看的書,要不是爲了和老師“套瓷”,要不就是保研面試裏可以作爲“談資”。我距離“喜歡”和“不喜歡”已經很遠了,全都是“有用”和“沒用”。
後來我發現了一個豆瓣小組,叫“好學生心態受害者”,進去以後“確診”了三條典型症狀:加速內卷;自我PUA大師;困在自我的牢籠裏。有媒體解讀這種羣體背後的文化現象,說優等生們通常沉迷於“好學生腳本”,活在他人評價的陰影之中,失去自我。形成的原因,可能是把孩子放在一個集體的情景裏,被彼此觀看、被權威凝視,然後不停相互比較,“一定要分出你是好還是不好”。
實際上,家人一直對我有很高的期待,父母、爺爺奶奶都對“唯有讀書高”這件事深信不疑。這裏的讀書當然不包括看閒書,在我家,讀和學業無關的書都被視爲不務正業、罪孽深重。我還記得初中考完試,在自己的房間裏看小說,爺爺路過門口,我下意識地會把書合上,他會站在門口冷笑一聲。那種神情讓我覺得自己被看不起,深深傷害了我。直到上大學,我在網上買書寄回家,爺爺都還會問我是不是和學業有關。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我覺得只有學業成績表現更好,才配得到喜歡。
漸漸地,“優秀”變成了我活着的一種慣性。高一的時候,初中同學問我,你努力學習的動力是什麼?我當時在一個理科重點班,我回他:大家都對我很好,一直看好我,我不能讓大家失望。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身邊人對我的期待變成了讀研。爸媽總是很關心我在大學裏的每一次考試和活動,關心我的保研名額競爭進展;大二寒假,我和一些同學回去看高中老師,聊到畢業以後的去向,老師不經意地推論,你們以後肯定都是會讀研的吧。我愣了下。
這些年我腦子裏總是會浮現一個畫面:所有人都像猴子一樣在一條光禿禿的杆子上往上爬,杆頂上放着香蕉,誰爬得高,誰就能更快拿到香蕉。爲了爬得更快,有的猴子會開始推搡,想辦法把其他猴子擠下杆去,體弱的猴子一個個被摔在地上,強者踩着其他猴子的肢體向上爬。
可後來我總在想,世界不是線性的,有的猴子不擅長攀爬,靠翻找石頭縫也能果腹。而且你怎麼就認定香蕉是個好東西呢?萬一爬到最後我發現自己喜歡的是蘋果怎麼辦?
一個剛高考完的學妹來諮詢我學校的情況,第三句話就問到保研率。她的問題讓我回想起我填報高考志願的那個暑假。我意識到,新一屆卷王戰爭又開始了。
05 永動機
大三有天夜裏一點半,正在打比賽的我像往常一樣關上文檔去洗漱,突然感覺到胃酸反流,頭痛欲裂,感覺到很多不曾有精力去注意的身體感官在慢慢掙扎。那天夜裏躺在牀上,腦子裏突然冒出一行字:“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的胃酸反流持續了一個多月,越來越嚴重。一天接近凌晨兩點,我咽喉中全是酸澀味,一點點汁液從食道中湧出來,又被我嚥下去,如此循環,坐臥在牀上難以入眠,於是發了條朋友圈。一個剛大一的朋友評論:胃是情緒器官,保持情緒穩定胃就會特別好,真的。
去校醫院看完病,我開始留意自己的飲食情況。從食堂出來後,我的身體像上了發條一樣走向一樓的超市,買高糖的甜品和飲料。凌晨趕各種DDL的時候,我的嘴不停在咀嚼,讓我恍惚間感到心安,好像得了一種“每時每刻都要喫東西不然就會焦慮”的病。後來我瞭解到,這種情況叫 “情緒化進食”,指的是在壓力和焦慮狀態下,用喫的方式來製造多巴胺,平靜自我。
和同樣要保研的好朋友相比,我的狀況並不嚴重。她高中時就被查出了甲狀腺結節、乳腺結節,原因是長期氣鬱,到現在也不見好轉。
每年最煎熬的日子就是綜合分數排名出爐的時間。我的學姐秦琪甚至可以把上一年近50條保研規則倒背如流。她還列了好幾張表,按照綜合測評成績、活動、擔任職務來給全班同學算分,來推算自己的排名。她最焦慮的一段時間,一躺下大腦就自動浮現大大的excel表格,計算同學的分數,一兩個小時都睡不着。我也是這樣,大二那年排名遲遲沒出,心裏開始慌亂,去圖書館的路上,我突然崩潰大哭。
捲了三年下來,我的績點捲到了3.9以上,全院第一,綜合分數排名不公佈,但我估過自己應該是第一,我順利拿到了保研名額。
然而,這並不代表保研成功。因爲拿到名額是指,母校把你送出去的名額,接下來你還要找到願意接收你成爲研究生的學校。你有3次機會參加各個學校的錄取考試:第一次機會是各個高校每年3月到6月舉辦的“夏令營”;第二次機會是申請“預推免面試”;第三次機會是9月29日當天撿漏補錄取的名額。
這3次機會環環相扣,有的時候錯失第一次,就意味着大概率保研失敗。比如,夏令營考試內容包括筆試和麪試,一旦被學校評爲“優秀營員”,就會被“優先考慮錄取”,甚至直接拿到錄取通知。還有一種傳言,如果沒被評上“優秀營員”,就意味着“拒信”,之後在預推免階段申請也不會有任何機會。
我就是因爲在夏令營面試中一句話的“失誤”,把本校錄取我的機會搞丟了。
那時我已經拿到了包括夢校在內的兩所學校的“優秀營員”。參加本校夏令營時,面試官問我,如果我們也給你“優秀營員”,你還會考慮來我們學校嗎?我的回答是:非常有可能來。
這是我最誠實的答案,因爲如果能去夢校,我確實不會留在本校。面試官又追問,到底來還是不來?我猶豫了下說:我會來。
最後,我沒有評上本校的“優秀營員”。而評上的兩所學校今年可能並沒有錄取效力——這意味着,就算我拿到了保研名額,但是最後可能沒有學校錄取我,那樣保研就失敗了。
好幾天我都難受壞了,反覆評價自己,把自己和他人做比較。我點開小紅書,還是滿屏的保研內容:大學時間線規劃、個人背景(有多少項科研、有多少項競賽、成績多少),我開始拿出自己的簡歷和成績不停對照。我反覆對照自己和上岸top3學校的朋友——履歷、成績,究竟是哪裏出錯了?爲什麼身邊的人都上岸了,但我怎麼遊都遊不到岸邊呢?
是不是我在競賽裏擔任的都是設計這樣的工作,而別人有跑代碼、做調查的經歷?是不是我少發了論文?越對比,我就覺得自己的履歷實在是太差了,我打開自己之前寫的論文,太差了。
後來我回想過去三年經歷的一切,發現之所以會感受到徒勞無功、內卷,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保研規則完全不透明。如果每個人都知道算分數的規則,那麼就能夠提前對自己的情況做評估,爲自己規劃更合適的出路。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孤注一擲、賭上所有,卻因爲臨時改變的規則承擔極高的風險——一旦卷保研失敗,考研都來不及準備。
一個不算太壞的消息是,我在後來有了一所保底校,雖然和預期有很大落差。室友A曾和我聊起保研結果公佈後,終於可以好好睡覺、到處玩了。室友B馬上反駁她,說已經可以想象,保研成功以後林夢潔立馬會加入導師的課題組打工,並且一邊找實習一邊寫畢業論文,繼續過這每天凌晨兩點睡覺的生活。
我忽然想起高考前,父母老師都會說,考完你就輕鬆了。很多同學都以爲高考是人生的最後一博。現在回頭看,覺得這句話殘忍又幼稚。
我和實習單位的老師,講過參加競賽時做設計的過程,說組長總在我全部完成工作後,再全盤推翻,浪費我的勞動力。她聽到後笑說,很像打工人們每天都會經歷的狀況。我才意識到,這些徒勞無功的保研努力,可能是爲了適應這個巨大的、沒完沒了的體系做着準備。本來我以爲繼續升學是逃離體系的方式,而“保研節”會是躲進象牙塔的倖存者的派對。但其實這才只是開始。
這幾年我曾經一遍又一遍地幻想2024年“保研節”這天,我究竟該發一條怎樣的朋友圈。答案馬上就要揭曉了。我確實獲得了躲進象牙塔的機會,最終在預推免階段獲得了一所保底學校的offer,但它和夢校相比,差太遠了。
我想象一個如此普通的offer淹沒在一堆成功上岸的截圖裏,我會再一次被所有人評價審視一通。而我被榨乾了的大學四年,到底有什麼意義?想起這些,我又有點反胃了。
文中林夢潔、秦琪、劉曉舟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