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臺灣朋友聊聊:去殖民化與社會運動(上)

本期《莽原熱風》,一位年輕的臺灣朋友作客熱風現場,與我們聊了聊她從九十年代初成長以來的經驗:臺灣從二戰以來經歷了什麼,TA 們的公民社會是怎麼形成的,這些歷史記憶又如何塑造了今天的臺灣人,TA 們又是如何看待中國人和中國議題的呢?本文分設上下篇,此篇為主講人的自我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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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莽莽


A 引言

Hello 大家好,我的英文名字是 Sophie(張詠瑛),目前在紐澤西的Rutgers University念社會學的博士班。我是臺灣人,2019 年的時候來美國念書。我從小在臺灣長大,之前都是在臺灣。今天很開心有這個機會跟大家分享:一個普通的、年紀跟我差不多的臺灣人可能在想什麼,可能是怎麼看待自己的認同、看待臺灣,或者是臺灣跟中國的關係的。

我會首先從我這個世代“長什麼樣子”開始說起;然後會分享我這個世代的朋友們會希望以怎樣的視角去看待臺灣,而這會是一個後殖民的視角;再來,我會在“閱讀過去,重返歷史”這部分分享一些發生在我大學期間發生的事,以及我在臺灣參與社會運動的一些經歷;最後,我會分享當我人還在臺灣的時候,中國對我們來說是什麼;如果時間允許,可能再分享 2019 年我來美國念書後的中國,對我們來講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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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講人張詠瑛 / 熱風供圖

B 我這個世代:1987 年前後出生的臺灣人

那我先形容一下我這個世代。在臺灣歷史發展上,有一個時間點蠻重要的是,就是 1987 年臺灣解嚴。因為在國民黨政府 1949 年來到臺灣後,把臺灣當成一個反攻大陸的跳板,所以就需要穩定地控制社會,於是它就實施戒嚴體制。結果戒嚴體制一實施,就不小心實施了三十八年。因為它一直沒有完成收復大陸的夢想,所以就一直實施、一直實施。這個戒嚴體制其實就是臺灣現在說的威權統治時期,一直到 1987 年才結束。所以我們在談臺灣到底怎麼從威權體制走到民主體制的時候,1987 算是一個分水嶺。

1987 前後出生的臺灣人,成長到今天大概三十幾歲,就是我今天要分享的“我這個世代的臺灣人”。因為他們出生,然後一路成長到現在的三十幾年時間,恰好是臺灣制度、文化和各種不同領域上的民主化,以及臺灣主體意識越來越明顯的一個成熟階段

我自己是 1992 年出生的,差不多就是這個世代的臺灣人,對於我們這個年紀左右的人來說,出生的時間點其實也是臺灣政治體制開始本土化的階段。因為臺灣(此前)是被放在一個中華民國的架構底下,和臺灣的現實狀況在各種層次上格格不入,它想像的是一個包括中國大陸在內的中華民國。可是臺灣從 1949 走到 1990,已經發展出非常非常不一樣的現狀了,和這個架構是沒有辦法完全契合的,所以就會發生很多體制外的抗議,或是體制內的改變。

首先是 1990 年的時候有野百合學運。學運的其中一個訴求是廢除萬年國代。國民大會代表,可以想像成國會議員,從 1949 年之後一直都是同一批人,當了三四十年沒有改變。之所以會這樣,是要回到中華民國的憲法體制,他當時選這個代表的方法是必須按照中國每一個省選一個國大代表,可是因為國民政府退到臺灣後沒法做這件事,結果就讓同一群人當國會代表,越當越老,就變成一群老人。所以 1990 年野百合學運的其中一個訴求,就是指出這件事不符合現實,必須改變。

在我小時候,大概從這方面開始,政治體制開始慢慢本土化,國大代表被廢除,立法院改選,人民第一次可以自己選出國會議員。還有一個時間點是 1994 年的時候,臺灣人也第一次選出了臺灣省的省長,此時臺灣還是一個省的狀態。這件事情是第一次,但重點是它也是最後一次,只有一任。1998 年的時候,臺灣就凍省,把省的狀態凍結起來,這也是由於中華民國憲法體制和實際狀況格格不入的原因。雖然只有一任,但重點是人民有一個機會去實踐投票這個動作。1996 年,臺灣人民第一次可以選自己的總統;2000 年第一次經歷政黨輪替,民主進步黨的陳水扁當選總統,所以臺灣第一次不是國民黨的政治人物擔任總統,而是投票選出的。

這些小事情只是要用來說明,政治體制是如何一步步本土化的。它發生在我這個世代的臺灣人小時候,我們不見得會知道;因此臺灣政治體制這麼本土化,會被我們當作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我們成長的年代,政治體制是這樣子本土化的,學校教材也慢慢本土化。

在我念高中的時候,社會科學,就是歷史、地理、公民這些學科,會分為三冊。譬如歷史包括世界史、然後是中國史,然後臺灣史。但比我大三四歲左右的臺灣人,他們在學校念書的時候,課綱仍然把臺灣史放在中國史的最後面,只有一點點的樣子,延續中國的道統。而學臺灣的歷史,當然沒有機會學得比較深和廣。可是在我念書的時候,課綱就已經把臺灣的比例拉大了。

我會覺得臺灣社會和中國社會非常相像,是一個非常升學導向的社會,非常追求精英教育。國高中時期人生唯一的目標就是考上個好大學,而這件事對大部分年輕學術來講,是沒有機會去反抗,或可以選擇不要的。因此我回頭看國高中時期,即便學校教材是本土化教材,但我其實沒有說明資源和時間去真的認識臺灣過去發生了什麼事,或者臺灣是怎麼從威權體制走到民主社會。是上大學以後,我才真的開始有機會去認識和閱讀,因為不用被升學壓力追著跑,可以去決定對什麼東西感興趣。

C 後殖民的臺灣

我第二個 Bullet Point 就是後殖民的臺灣。我剛剛提到的教育本土化或政治制度的本土化都是一個因素,但我自己覺得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是,臺灣人沒有這個自覺要去閱讀過去的歷史,然後用歷史來思考現在,在當下做出一些行動,這些東西可能是對於未來的價值追求。

我上大學以後,自己回頭去看在校園內外的各自經歷,它其實都是一種用後殖民視角去看臺灣的舉動。所謂後殖民,簡單來說,就是把國民黨 1949 年來到臺灣這個時期當作屯墾殖民者或者定居殖民者(Settler Colonialism)。它是把國民黨政權當作一個外來政權,在臺灣落地生根。如果能從這個視角做出發點去理解臺灣,它到底是怎麼從威權政體走到民主制度,就可以非常清楚地知道我對我自己的認同可能會是什麼樣子,以及我對臺灣的想像是什麼?乃至於臺灣跟中國,或臺灣跟其他國家的關係是什麼。

我特別想提出後殖民視角的原因是,我覺得要把臺灣的民主運動史想像成臺灣人對抗屯墾殖民政權的歷史,所以它是臺灣人在對抗外來政權的歷史,臺灣人的自我認同是從對抗屯墾殖民政權的過程中長出來的。所以我想要強調的是,它並不是對抗外省人或中國人的歷史。外省人在臺灣的語境裏,就是 1949 年跟著國民黨政府一起來臺的人,以及他們的後代。相對的是本身人,就是在十六、十七世紀的時候就已經而移居到臺灣島上的閩南人和客家人為主的漢人。

很多人在談論臺灣過去的民主發展史的時候,會沒有辦法接受,他們覺得這是在挑起族群之間的衝突和對立,如外省人和本省人之間的對立。(他們覺得)談論臺灣是怎麼本土化的,好像是在抹滅這個外省人的存在。我覺得以後殖民的視角來理解,就可以說並不是這樣的。這也並不是要去否認說臺灣就沒有本省人和外省人之間的衝突,或者本省人沒有歧視外省人,抑或是反過來。我覺得現實是有歧視、有衝突的歷史,必須承認。但是我們理性上在追求價值的時候,它到底是長什麼樣子?它絕不是一個對抗單一族群或群體的歷史。

然後這邊我想要插播一下,就是我前幾天聽《不明白》播客,有一集訪談是楊孟軒,在美國教書的臺灣歷史學者,主要研究外省人,她的研究很棒,我想要節錄一下。我聽到袁莉跟她講的一個話,說,我們從小都讀白先勇、龍應臺,所以我以為臺灣大部分就是像他們描寫的那樣。結果 2023 年 6 月,我到臺灣之後才發現,原來外省人才占不到臺灣的 10%的人口。

這裏袁莉是在表達她的驚訝,她所認識的臺灣跟她實際去的臺灣有一個落差,這個落差很有趣,而很多臺灣人自己也曾經體驗過這樣子的落差,這個落差反映的是:為什麼可能 1949 年隨著國民黨來臺灣的這些外省人,他可能在人口比例上只占了一點點,可是他在聲量上,或者是在大眾中間所佔據的視野會是非常龐大的。

這件事就牽涉到,整個國民黨政權在來臺灣之後,有非常長的一段時間,為了鞏固統治正當性,在政治跟文化上都是一個霸權的狀態。公家政府體制裏面,全部都是雇傭外省人,在整個社會的資源分配上也是以外省人為主。所以有這樣子一個以國民黨黨國為出發的史觀,以及隨之而來造成的、物質上的實際分配不公平。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各領域各層次,甚至到作家。比如說剛剛講白先勇、龍應臺等,一般的臺灣人,包括我小時候,如果要讀一些課外讀物,確實也是從這些人開始念的。我要到很多年以後才有機會認識到,臺灣自己也有一些作家,可是我沒聽說過,好像沒有老師告訴我們。所以這件事情不只是像袁莉這樣的中國人可能發現有這樣的落差,臺灣人自己也曾經會有這樣的一個落差。

所以,這是長久以來臺灣人的民主發展史,它是一個對抗資源分配不公平的過程,或者是權勢全被國民黨政權掌握為主的黨國史觀的過程,並不是在對抗任何一個單一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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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者展示的幻燈片頁面 / 熱風供圖

D 閱讀過去,重返現場

這個(部分)我覺得會講太多,我想先跳到第三個 Bullet Point,就是閱讀過去跟重返現場。這邊我想要簡單分享一下,我在十八歲開始念大學以後,我能有機會去通過修課去閱讀到戰後臺灣民主發展的具體歷史。換句話說,它不再只是我以前初中、高中的時候的課本(內容)。課本上頂多只會告訴你 1996 年臺灣人開始選的第一個總統,然後某某年臺灣人可以幹嘛。但我覺得自己十八歲以後的大學校園內,有機會去真正閱讀學者寫的歷史作品,因為大學教授本身就是(歷史)學者。

我(當時)讀了大量的臺灣白色恐怖(國民黨威權統治時期)期間政治受難者的作品,這些作品有些事當事人自己寫的,但更多是他的家人幫他寫的,因為他可能已經不在世了。

所以我在整個大學期間,用不誇張的方式來講,(經歷了)一個很痛苦很痛苦的過程。念這些作品非常痛苦,我雖然沒法在很短的時間內和大家分享我念過什麼,但重點是,能夠把過去的歷史書寫下來讓人閱讀到,這件事是非常重要的。它如果能夠放在教育體制裏,即便不是國高中就開始,但至少要是大學,讓年輕的學生有機會去閱讀那樣的歷史,這件事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我這邊列出了幾個讓當時二十幾歲的我內心感到非常衝擊的一些案例。譬如 1980 年的時候,臺灣發生了林宅血案, 然後 1989 年這個可能比較多人知道,就是鄭南榕自焚。這是少數的幾個例子。在非常多的政治迫害的例子裏,(這些少數例子)我現在回頭看就會很衝擊,並且覺得很痛苦,覺得為什麼以前的臺灣人要這樣子被殺或者自殺?這個就是閱讀歷史。

另外一個很重要的是,我覺得在大學時有機會親身經驗、體會,這是重返現場。我那個時候開始有很多機會親身走訪臺灣的民主運動發展的現場,或者臺灣人有個詞,叫“不義遺址”,就是臺灣在威權統治之下的時候處決政治犯的現場,這些地方臺灣現在都有努力把它保存下來。

比如說在我念書的校園附近走,就走到一些地方,是當時的行刑現場,就是國民黨當時威權統治的時候,把大量政治犯處以死刑的地方。步行也可以走到的另一個地方是亂葬崗,一大片亂葬崗,全部都是威權統治時期,政治犯被處決後沒法讓家人來認領,就隨便葬在那邊。我覺得可以肉身重返現場,去親眼看到當時臺灣民主,就是這些人到底是怎麼犧牲掉這件事情,對於形塑我的認同來講是非常非常的重要。

剛剛是講的是在課堂上閱讀歷史的重要性,然後親身重返現場這件事情也很重要。然後在我覺得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是,當時的我有非常大量的機會去參與各種社會運動,要特別提起來的是這些社會運動呢,並不見得跟中國或者是臺灣的主權有關。我現在就先用時間的表列,同大家分享一下我參與過的社會運動。

E 社運之路

1.野草莓:兩岸關係協會

首先呢,2008 年是對我們這個世代的臺灣人很重要的一個分水嶺,那一年發生了野草莓學運。其實它沒有說真的到學運那樣子的規模,或者造成以前的野百合學運或後來太陽花學運那樣子的政治效果。

當時是中國海峽兩岸關係協會的陳雲林要到臺灣,當時總統是馬英九。陳到臺灣是要談一些兩岸的事務,這是一個前提。那為什麼大家要上街抗議呢?這是因為,大家很驚訝地發現,中國的政治人物來臺灣,臺灣會瞬間倒退回戒嚴時期,國民黨政府會派大量軍警上街,把所有看得到的中華民國國旗沒收,有些人上街就是去抗議陳雲林訪臺的,故意手持中華民國國旗上街,但旗也被折斷和沒收。臺灣的言論自由,集會自由突然間快速被壓縮。

我記得當時還有一個,在臺灣的藏人組織也要上街抗議,舉他們的雪山獅子旗,一樣跟中華民國國旗一起被員警折斷,或者上街舉旗的人會被逮捕。這件事對臺灣人來說是不能接受的,2008 年已經距離戒嚴二十幾年了,怎麼可以我只是舉個旗子就把我抓起來?而且還不是普通的時刻,而是因為有一個中國官員來臺。

那個時候我其實還在念高中,當時比較重視升學,最重要的事情是念書跟考上好學校,所以我沒有辦法上街頭,只能透過看新聞、看報紙、看電視,然後去跟進當時的臺灣年輕人怎麼上街頭抗議,這件事情就會非常非常影響我那個年紀的年輕人。

2.反國光石化&反媒體壟斷

下一個我覺得對我來講非常重要的運動叫反國光石化,它是一個反對大型化學石油工業(的運動)。它發生在臺灣中部,雲林,是抗議在雲林離島工業區建設石化廠的環保運動。這個運動對那個時候的我來講也是非常非常重要。那時我剛上大學,所以算初次有這樣的機會,去跟自己同年齡的朋友為了一個議題去上街頭,為了那個議題去讀書。我之前聽到有人談論白紙運動,會說,是不是有些上街頭的人也只是為了跟風?其實並不真的知道發生什麼事情。我其實不這麼覺得,為了跟風而上街頭有什麼關係?因為很多人之所以有現在的價值體系,以及他之所以能慢慢確立自己想追求什麼,不想追求什麼,這整個過程的起始點,都是因為他想跟風看看。比如自己的朋友都去做什麼抗議,那就跟著去做。尤其對年紀相對輕的人來講,這個是非常 OK 的,可能也是因為我自己大學時期就是這樣。

2012 年的時候有另外一個重要運動,我跟身邊所有的人都會去參加,叫反媒體壟斷運動,或者叫反媒體巨獸運動。臺灣有一個很大的集團叫旺旺集團,就是旺旺餅乾的旺旺集團,它那時候並購了很多家媒體,且準備要並購更多媒體。所以臺灣的新聞媒體從業者,學者,還有所有學生,年輕學生,非常擔心它繼續並購下去,媒體會財團化,然後也擔心新聞媒體會受到侵犯。還有一個很關鍵的因素是旺旺集團其實是非常親中國政府的一個集團,中國因素在這個運動裏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這個運動很有趣的一件事是,她後來確實擋下來,沒有再讓旺旺中時集團繼續去並購更多媒體。

我覺得一件有趣的事情是,當時臺灣公民社會裏有很多不同團體,雖然大家一起反對旺旺並購媒體的運動,可是彼此之間追求的價值是相互衝突的。一些人覺得參加這個運動是反對中國對臺灣可能的入侵。可是有另外一群人,參與這個運動,不是因為有沒有中國因素的關係,而是因為媒體就是不應該被財團化。這是兩件很不一樣的事情。我之所以要提到這個,是因為我收到一些問題,是在問臺灣的左派跟右派,其實從這種十幾年前的運動就可以看出來,比較偏左,和沒有那麼偏左,也許之間的差異,即便在同一個運動裏,大家對於我在反什麼是有不一樣的想像的。

總之,那個十年間參加了超級多的街頭抗議,還有很多當時 2010 到 2017、18,甚至更早的,非常大量的土地跟居住正義的相關運動。比如說都市更新。都市更新的條例其實是所謂的惡法,當時的法令法案(後來有修改)規定,社區被指定要都市更新,只需要百分之多少的居民同意,那政府就會去做都市更新。所以即便有百分之多少的居民並不同意,可是他們還是會被(拆遷),也就是所謂的釘子戶。那時候臺灣發生很多這樣子的都市更新迫遷運動。

然後我跟我的同學們,我的朋友們,也就是都會去那個現場,跟那些居民坐在一起,坐成人龍,手靠在一起,然後來對抗那個怪獸,還有就是要把你拆散的員警。總之臺灣那時候有很多很多這樣的案例。還有一些像是國有地,居民在上面違法居住已經幾十年了,然後突然間臺灣政府希望把這個地收回去,那這些人要怎麼辦?只能流離失所。總之當時的臺灣公民社會非常蓬勃,各式各樣的運動到處有發生。

3.太陽花:反服貿

我最後這個階段再提一個,就說 2014 年的太陽花運動,或者臺灣人很多人稱 318 學運。我覺得我這個世代的臺灣人,好像在街頭上抗議了十幾年甚至更久,然後到了 318 這一天,突然有一種看到了更多跟我們追求類似價值的臺灣人站出來的那種感覺。而在那之前,我所謂的這些街頭的抗議,老實說不是一個主流年輕人會做的事情,可能只是當時大學生有閑有時間,然後也並不是所有的大學生。可能是念社會科學的(居多),理工生幾乎沒有幾個人會做這件事。

可是到了 318 學運的時候,大家會有一種感受,是不分年紀,不分背景,甚至不分你來自臺灣的哪個縣市,好像所有人都站出來,然後一起表達對兩岸服貿協議的反對。這個運動跟剛剛興起的反媒體壟斷運動有一個類似的地方,裏面有不同群體。

有些人說我們反對兩岸服貿協議,是因為我們反對中國要用這種經濟手段,然後來最終統一臺灣。有些人是明確反對這個中國因素,但也有一些人反對服貿是因為反對貿易自由,反對任何形式的貿易自由,而不管是不是中國要簽這個東西。這個其實也體現了在同一個運動裏面,可能我們用美國的標準來看,它其實含納了有些偏左、有些不那麼偏左、有些比較偏右的團體,當時都是同時存在這個運動裏面的。

我在十幾二十歲的這一整個時間裏面,除了有很多機會可以大量閱讀臺灣過去的民主運動發展史,然後我有辦法去親臨哪些,比如政治犯被處死刑的這種不義現場,然後我也有辦法上街頭為各種議題去實踐我想要追求的價值,參與社會運動。

4.臺灣人如何介入中國和六四

那中國呢?中國在我整個參與社會運動的那一段時間裏,對我,還有對很多我同年齡的臺灣人來講,其實也是自然而然會關注的對象。我們那個時候,會關注中國國內發生了什麼樣的社會抗爭,然後再來就是有什麼用的政治犯或良心犯又被抓起來了,或者就是廣義的人權議題。然後當時也會跟朋友們參與六四的紀念晚會。

我後來發現歪腦其實有一篇報導在講臺灣紀念六四有怎麼樣一個變化……我覺得那篇報導寫的還滿精准的。 它說臺灣紀念六四其實有三個時段變化,最早臺灣在 1990 年代開始紀念六四的原因是“血脈相連”,就是我們都是中國人。然後中國大陸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們還是很痛心,然後是必須要站出來。這是最早一個階段紀念六四的,他們使用的論述。中間有一個階段,可能是 2000 年初期那個時間點,血脈相連的論述開始沒辦法吸引到更多臺灣人,因為臺灣人就像我剛剛形容的,各種制度已經是本土化了,在認同上可能也早就認同自己是臺灣人,所以血脈相連的論述沒辦法吸引臺灣人來關心中國正在發生什麼事情。

歪腦的報導裏面有訪問一個中國人和一個香港人,然後提到 2010 年的時候,他們在臺大成立了一個臺灣學生促進民主化工作會。其實那兩個人就是我在念書時候認識的朋友。所以我發現呢,每一年我還在臺灣的時候,參與紀念六四的舉止,其實剛好落在歪腦這個報導裏。即開始以關心人權議題的角度出發,沒有再訴諸於“因為我們都是中國人,所以應該關心中國這塊土地上發生什麼事”。它開始轉為,臺灣也接受這麼多來念書的中國、港澳、或者是廣義的華僑學生,我們應該要一起從人權角度切入,關心中國曾經發生了什麼事,或現在發生什麼事。我記得那個時候紀念六四,也會一起聲援劉曉波。

5.赴美之後:海外的中港臺情結

我剛剛講的全部都是我人還在臺灣的時候。2019 年來美之後,除了我自己要適應之外,也終於在適應完之後開始有餘裕去繼續做我以前在臺灣習慣做的事。也就是 2019,那個時候剛好香港還在返送中運動,然後我在紐澤西的學校,並不像當時紐約或西岸的幾間主要大學那麼大。因此沒有什麼香港人的組織。因此我剛來美國,在學校開始適應環境的時候,不太確定可以去哪里瞭解在臺灣就關心的香港議題,後來有一天發現了我們學校要舉辦聲援香港反送中的一個小活動。

我就很興奮,因為真的是我來美國、在那個學校以來,第一次看到我熟悉的東西,就是我以前在臺灣會做的事情,所以就跟一些臺灣朋友約好要去。結果我們到了現場,還沒有進到 Building 的時候就被外面的人群圍住,有一層一層的人牆,真的很多,應該有幾百個。那些人我不知道是誰,但他們就拿著中國的國旗在罵人。我跟我的臺灣朋友被嚇到。那個應該是我來美國之後的第一個,也不是 Cultural Shock(文化衝擊),我覺得應該是 Political Shock(政治衝擊)。這是對我來講非常衝擊的一件事。雖然並不意外,但親眼看到時還是很衝擊。

但我還記得,我們在旁邊的角落站在那不知道要怎麼辦的時候,一個路過的女生一個人看起來很孤單,然後就問我說要怎麼辦。她後來跟我說她是香港人,媽媽是香港人,她應該都是二代了,只講英文。我們交換了 email,後來有用 email 傳幾次訊息,互相鼓勵說沒關係,下次再看看有沒有機會。學校如果有這樣的事情時我們可以再一起去參加。但其實後來也沒有繼續聯絡了。

我現在回想起來會覺得這件事對我產生一些心理上的影響。那時候會覺得很難過,但其實並不知道難過的對象是誰。我也並非針對在那邊圍成一群一群的人,我其實不是針對他們,但我不知道我針對誰。但總之那個難過的情緒,可能無法跟太多人講,甚至無法跟美國同學講。每個人他們不 care 這個事情。你光是跟他解釋臺灣,中國,然後香港,他們可能就沒有興趣聽下去。所以即便我在這邊念書,然後我周圍的美國人都已經是所謂的知識份子了,可是他們沒有辦法跟我有這樣的溝通。

然後學校制度上,我們學校也有 mental health 的 counselor,可以去免費咨商。我後來有一次使用學校的咨商資源,然後想說是不是可以鼓起勇氣提一下這個沒有直接懟我產生身體物理上的暴力,但是心理上很衝擊的事情。結果我學校的這個心理咨商機構呢,(諮詢師)就人很好,反正他用英文跟我說,下個禮拜剛好有個 workshop,專門給 chinese students 的,然後幫他們的 mental health,讓他們有可以彼此交流的空間。然後就是推薦我去參加。

然後我那個時候其實無法 process(處理)這個事情的,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聽我講,就是當我接收到這樣的建議的時候,我應該做什麼樣的反應。應為我怎麼可能去參加一個 for chinese students 的 workshop,然後在裏面跟大家講說想去聲援香港的朋友。然後我覺得這個東西會卡在心裏卡很久,然後沒有方向性的,我不知道該對誰難過或生氣。

我鋪陳這麼久是為了講說,這個感覺呢,就是我覺得在白紙運動發生的時候,在 INS 上一直刷訊息,然後就是從彭立發在四通橋掛布條的那一天開始,我就 follow,然後觀察我自己的情緒,發現蠻開心的。我開心的原因是我覺得長久以來的那個感覺疏通了一點點。我沒辦法解釋為什麼,以及誰幫我疏通,但我知道那個感受。我後來一直 follow 各種 INS 的帳號。有一些臺灣朋友可能跟我有很類似的感受,人也在美國,他們也會互相分享,說有像熱風這樣的團體或別的團體,有辦線下見面的活動,有機會的時候大家就會想來參加,然後認識中國朋友,彼此聊天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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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講人分享結束後在社交媒體上發佈的感想 / 熱風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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