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溫下,倒在玉米地裏的四川農村老人

川渝地區的夏季高溫,至九月中旬都沒有消退,持續的高溫與乾旱煎熬着地裏耕作的農村老人。8月27日,四川遂寧農村的龔桃在下地幹活時離世。她剛過完80歲生日不久,對她和村裏的老人來講,土地是他們最後可依賴的生計方式,也是他們個人價值的唯一載體。而面對酷暑與之相對的風險,他們能夠應對的只有日漸衰退的體力和樸素的經驗。

免責聲明:為了便於閱讀,本站編輯在不違背原文含義的前提下對內容進行了適當修改。特此聲明,本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本站僅作為資訊展示平臺,旨在幫助讀者更全面地瞭解歷史真相。


本文爲「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川渝地區的夏季高溫,至九月中旬都沒有消退,持續的高溫與乾旱煎熬着地裏耕作的農村老人。8月27日,四川遂寧農村的龔桃在下地幹活時離世。她剛過完80歲生日不久,對她和村裏的老人來講,土地是他們最後可依賴的生計方式,也是他們個人價值的唯一載體。而面對酷暑與之相對的風險,他們能夠應對的只有日漸衰退的體力和樸素的經驗。

實習記者 | 佟暢
編輯 | 王珊

田間去世的老人

在那條網絡上廣爲流傳的短視頻裏,陳華一眼就認出了自己從小生活的村子:水泥主路兩邊排布着白牆灰磚的村舍,一塊房屋前的菜地上植被繁雜。天色明亮,幾個拎着鋤頭的老年人正從路上經過。視頻裏有村民在說:“曬死一個老婆婆了,去撿苞谷的嘛”。

img

網絡流傳的視頻裏,當地村民爲老婆婆的去世感到痛心

陳華看得難過,她知道視頻裏說的“老婆婆”是大娘龔桃。前一天中午,在成都打工的她接到父親電話,說陳華的大娘龔桃在搬玉米的時候去世了,大概是因爲中暑。龔桃是陳華父親堂兄的媳婦,和陳華的父母同住在遂寧市安居區分水鎮下的蘇家河村。龔桃有兩兒兩女,大女兒在外地做生意,兒子在外打工。前不久,龔桃剛過了80歲的生日。陳華想,大娘本在該享福的年紀,竟然就這樣去世了。

黃明是蘇家河村村民。他聽村裏人講,8月27日,龔桃下午三點頂着烈日去地裏。那天的天氣預報顯示,四川遂寧安居區的最低氣溫27度,最高氣溫達到了40度,晴熱無風。當時,外出幹活的龔桃還在田坎上摔了一跤,坐在了地上。同村的一個女人碰到她,詢問她是否要幫助,龔桃說自己休息一會就沒事了。黃明說,龔桃是去撿玉米,最近是玉米收穫季,機器收割後,主人不要地裏被遺漏的玉米了,龔桃還有其他老人就會去撿那些玉米回來餵雞。

img

四川省遂寧市高溫不退

整個夏天,川渝地區都處在持續的高溫中。龔桃的堂侄女陳華在成都建築工地上當電梯操作員,每天熱得心慌。工地上每人幾乎每天都要喝兩支藿香正氣水,她經常看到工友扛不住暑熱,在工地邊弓腰嘔吐。在過去的一個多月裏,遂寧市氣象臺發佈了11個高溫橙色預警。陳華說,住在村裏的母親今年經常跟她說熱得身體不舒服,會熱傷風,打噴嚏、鼻塞,身上起雞皮疙瘩。陳華七八年前就不讓父母種地了,但兩個老人還是在房前屋後種了些自家喫的蔬菜。陳華擔心父母的身體,再三叮囑他們天熱時不要幹活。但龔桃勤快,村民龔國強經常看到她喫過中午飯就去田裏。

8月28日中午,龔國強接到村裏人電話,被叫去找龔桃。當時距離龔桃出門已經過了20多個小時。龔國強告訴本刊,龔桃的丈夫患有疾病,平時行動不便,十多年來家裏的地都是龔桃一人在種。龔桃家幾十米外就是龔桃兒子的房子,兒子常年在外打工,龔桃覺得那間房子離菜地更近,平時就獨自住在那裏。也因此,她的丈夫沒有發現她當天沒回家。在田地裏,龔國強看到龔桃僵硬的身體已經發青,隔着口罩都能聞到臭氣。倒在一旁的揹簍裏,除了玉米,還有兩顆南瓜。第二天一早,村裏將龔桃匆匆下葬。龔國強記得早上出門上街買菜時,看到去山上出殯的隊伍已經回來。

8月27日,遂寧安居區有關部門的工作人員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提到,龔桃患有基礎疾病,近期還有感冒症狀,“被曬死”的說法不準確,其死亡是多重因素所致。但一位在廣東某地120急救中心工作,接診過不少中暑急診任務的醫生盧輝告訴本刊,老年人,尤其是一些患有高血壓、糖尿病等基礎病的老人會更容易中暑,而中暑也會誘發或加重一些基礎疾病。盧輝說,如今愈發極端的氣候下,晚上天氣也很悶熱,這種“熱夜”對於老人來說尤其艱難:老人身體各個器官的代償功能不如年輕人,在熱夜器官更是得不到好的休息;而且老人在夜間睡眠質量變差,也會導致血壓、血糖的波動。

和“熱夜”的危險相比,熱射病是中暑更嚴重的一種類型。盧輝說,這幾年,許多人都知道,建築工人、外賣員、導遊等長時間暴露在高溫環境下的戶外工作者,容易得熱射病。患者核心溫度迅速升高,超過40度,伴有皮膚灼熱、意識障礙、及多器官功能障礙。但熱射病還有一種類型,即非勞力型熱射病,許多原本身體虛弱的老人會在悶熱的家中患上這一病症。2022年七月,盧輝曾遇到一個老年患者。對方居住的村子村屋排布密集,牆貼着牆,周圍都是不透氣的水泥地,沒有植物。老人的房間只開着吊扇,極其悶熱潮溼。老人渾身大汗淋漓,暈倒在家裏,體溫達到了40度,老人後來去世了。盧輝說,大部分患有熱射病的老人,都很難被搶救回來。8月27日下午,龔桃去地裏撿拾玉米時,或許並沒有意識到高溫的危險性。對這個80歲的老人來說,她年邁的身體一直遵從着一種風雨無阻的勞動慣性。這是她活下去的方式,並不能因爲氣溫而改變。

高溫下的勞作

龔桃生前居住的蘇家河村位於遂寧安居區分水鎮的東北方向,鄰近處於城鄉結合帶的興旺社區。村裏人口接近2000人,耕地面積1766.6畝,旱地、水田各佔一半。2014年,蘇家河村被認定爲省級貧困村。2016年,爲了脫貧致富,村裏引進了蓮藕和香桂產業,村裏大片土地被承包了出去。龔國強告訴本刊,現在村裏幾乎沒有年輕人,就剩老年人在家,大多會在自家剩餘或者別人撂荒的土地上種一些糧食和蔬菜自己喫。

黃明的妻子聽說龔桃去世後很爲她惋惜,覺得她“好老實、好傻呦,這麼熱的天出去。”她的印象裏龔桃個子小,但一直很精幹,從來不說自己身體有哪裏疼痛,她去趕集的時候常看到龔桃在地裏幹活。她告訴本刊,龔桃一家在村裏的經濟條件一般,幾年前龔桃和丈夫還住在破舊不堪的青瓦房裏,後來村子幫她家翻蓋了一棟“安置房”,外牆漆得潔白,斜頂砌着紅磚。龔國強與龔桃家住得很近,他能更近距離地感受到龔桃家生活的壓力。龔國強記得,今年夏天龔桃總是在喫過午飯後不久就出門幹活。龔國強猜測,龔桃家只有她一人種地,壓力大,不得不延長勞作的時間。有時他會勸龔桃“歲數這麼大了不要做這麼多”,龔桃回覆他“要生活的嘛”。龔桃在玉米地裏出事的那天,龔國強看到她一早還出門去扯了花生。

img

《隱入塵煙》劇照

龔國強說,**村裏像龔桃這樣七八十歲還在種地的老人很多,大家都想盡力多掙點錢,不給子女增加負擔。**四五年前,快70歲的龔國強還去給承包商的蓮藕田裏栽藕,早上七點出發,在水田裏幹八九個小時,一天能賺百八十塊,好的時候能掙110塊。但這樣的差事並不是誰都能做。老闆只招十幾個栽藕工,還會考察每人幹活的效率。龔桃曾對龔國強的這份工作表示過羨慕,但承包商幾乎不招女性,也不招歲數太大的老人。前年,大概是因爲效益不好,那個蓮藕承包商撤走了。龔國強只能守着剩下的一些地,種些蔬菜瓜果,“之前栽藕身上有點錢賺,不得去問兒女要了。現在活沒了,體力也不行了。”

75歲的方東華也是遂寧下面農村的村民。他在70歲過後明顯覺得體力下降,不再挑得動擔子。這幾年夏日裏收玉米,他要先收玉米進籮筐,再運到停在路邊的斗車裏,裝滿一車後慢慢把它推回去。而酷暑的天氣,也在加重他們的種地負擔。在村民的印象裏,從2022年開始,夏天一直就很熱。天氣數據也顯示,2022年夏天,四川全省平均高溫日數爲30.1天,平均氣溫達到了1961年以來的歷史同期最高,單個氣象站最高氣溫高達44℃。今年,夏天暑熱再度加劇,四川省平均氣溫、平均高溫日數達到歷史同期第3多位,全省最高單站氣溫爲43.3℃。

在方東華的印象裏,從七月開始,當地兩個多月都沒怎麼下雨。9月初的一個晚上下了點小雨,都不足以讓土地溼透。夏天是收玉米、種蘿蔔、白菜的季節,爲了躲避高溫,他每天四點多鐘天剛矇矇亮他就出門,在地裏忙到八九點鐘太陽起來了就準備回家。有時在地裏被曬得心慌,他就停下來坐到樹下休息半個小時,喝一支藿香正氣水。因爲天熱,每天出工的時間很短,地裏的活兒從今天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後天,方東華感到心焦,怕來不及種油菜,怕收成低。入夏後,他總是給在縣城幫兒子帶孩子的妻子打電話,讓她回家幫他一起種地、收糧食。

頂着烈日回家的路是最熱的。原本二十幾分鐘的路程,有時他得停下裝滿玉米的推車,休息個十分鐘。每天回家,衣服都要被汗浸溼一片。害怕被太陽曬疼,他一般不打赤膊。回到家裏也不涼快。屋裏的水泥地熱得燙腳,電扇一直開着,但到晚上睡覺時,汗水仍會打溼牀鋪。方東華說,村裏少數人家裝了空調。他的房子是七十年代時建的斜頂青瓦房,面積大、房檐高,頂上有些漏風。他覺得自己的房子太“蹩”,也太空曠,聚不住冷氣,不適合裝空調,“哪個農村的不怕費電”。

img

與方東華相熟的同村老人黃德全是種地大戶,80多歲的他和妻子如今還種着十幾畝水田和十幾畝旱地。因爲地多,他倆在酷暑的勞作時間比同村大部分老人長,幾乎每天都要忙到中午十一二點,傍晚再出工,到晚上10點多才喫夜飯。出門幹活時,黃德全的籃子裏備着一件乾淨衣服和凍好的冰水。在地裏熱得心煩時,他一喝冰水心裏就舒暢了。他也會用薄荷、紫蘇泡水帶去地裏。他把這些經驗傳授給別的老人,想證明在大熱天干活也沒問題,但別人“都不相信”。“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我們七八十歲的人,要經得曬。”他的地有一部分在坡上,最高處有三臺土——十幾米高。收玉米那幾天,十點多回家後,妻子去做飯,他在家喝二兩“老白乾”,吹吹風扇,覺得身體涼爽、有勁了,又出去再挑一兩趟回來,正好飯也熟了,就着飯他能再喝一兩酒。

老去的價值體現

盧輝的醫院在肇慶市下轄的一個區,醫院急救中心面向的是周邊10多個鄉鎮,有些還是偏山區的鄉鎮。他接觸的患者裏很多是農村老人。在意識到炎熱天氣對老人的影響後,盧輝經常會去村裏跟老人聊天。他發現老人們對中暑的預防意識很匱乏。很多鄉村老人跟他說,自己平時很少喝水,尤其是到晚上幾乎不喝水,怕起夜。這樣的習慣會讓身體缺水,導致中暑。一些農村老人把藿香正氣水當作預防中暑的萬能藥,熱了喝一支,而實際上藿香正氣水是用來治療從高熱環境突然到低溫環境後機體受寒的暑溼感冒,並不適合烈日下當作預防藥服用。應對經驗的匱乏,也會讓簡單的中暑問題嚴重起來。盧輝有不少次接到120電話後去爲在地裏中暑的老人看診的經歷。他說,有的老人昏倒在太陽下,一旁的人不敢貿然挪動老人的身體,暈倒的老人持續被太陽炙烤,病情因此加重。爲此,盧輝和同事把一些積攢的經驗信息製作成了農村老年人預防中暑的手冊,發送到了各地農村。

但說服老人改變耕作習慣依然是件困難的事情。廣州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姚華松生長於湖北省黃岡市浠水縣的農村,他的父母現在仍在村裏種地。一到夏天,看到父母頂着烈日外出幹活他都會着急。去年暑期,他就曾聽母親提到,有個老婆婆大中午去幹活昏倒在地裏,山坡上植被茂盛,周圍人煙稀少,幾天後人們纔在地裏發現了老人的屍體。姚華松以此爲例提醒父母注意,但作用不大。

img

姚華松發現,父親這輩的老人,不是根據氣溫來決定勞作的時間和強度,一切都是依據自己的經驗。有時姚華松不明白,花生在地裏多長几天有什麼關係。但在老農民的經驗裏,趁着太陽最大的時候扯花生,水分幹得快,下午挑回去的時候就輕鬆了。有時父母趕着中午出去收糧食,也是怕下午落雨後籮筐變得溼重。而如果最終因天氣導致收成不好,姚華松的父親也不認爲是客觀條件變化了,而會是把問題歸結於自己不夠努力——既然天熱乾旱,就應該多澆幾次水。姚華松說,70多歲的父親每天挑的擔子的重量仍和很多年前一樣。“我們現代人覺得這是一個很殘酷的事情,但是對於他們來說這壓根好像就是一輩子就是這樣過來的呀。”

除了長期形成的勞作習慣和經驗,老人不願意改變還夾雜着對自我存在價值喪失的擔憂。在姚華松看來,許多農村老人把人生的價值與意義跟子女的福利粘連在了一起,如果不能“搞點東西給到子女”,會覺得自己沒用。也因此,每次姚華松和弟弟回村,臨走前幾天父母就開始籌備給他們帶回城裏的農作物,從米、油到蔬菜一應俱全,十幾斤的南瓜都要帶上五六個,恨不得把車的後備箱和座位都塞滿。如果如果姚華松拒絕,母親就會罵他“這個不要,那個不要,去外面到處買,亂花錢”。姚華松覺得,以前孩子依靠父母,當父母老去後發現自己要靠子女照養,他們心裏的落差很大。

img

姚華松的父親給他準備帶回廣州的板栗(受訪者供圖)

在60歲之前,方東華曾輾轉廣東、新疆、東北打工供養子女,家裏在山坡上的地都荒廢了。到了六十歲,他在外面找不到活了,便回了老家。孩子們不想讓他再種地,他不聽,他對於將要喪失勞動力有一股恐懼,覺得現在“喫老本”的生活不可靠,想趁着還能幹得動多幹一點。於是,他四處撿鄉鄰不要的土地,東一塊西一塊,在上面種起紅薯、玉米、黃豆和油菜。今年紅薯和玉米的賣價都太低,他收穫後沒有賣,把它們留着餵雞。此外,他今年收了1000多斤黃豆,能賣2塊4左右一斤,菜籽1100多斤,2塊7左右一斤。這一年種地的收入就是5000多塊錢。方東華說,除去肥料、種子和農藥錢,他一年只能賺兩三千塊錢。除此之外,他能獲得的收入,只有每月135元的養老金。

方東華很體諒兒子又要供養子女讀書,還得爲他每月支付電費、話費、人情往來的禮錢,加起來兩百元左右。此外,兒子還給他購買着逐年上漲的醫療保險。爲此,他努力把生活開銷壓到最低。平日裏他獨自生活,懶得好好炒菜做飯,三餐就喫稀飯、麪條、鴨蛋和自家灌的香腸。幾年前他生了一場病,還檢查出了高血壓。兒子方文斌帶他去醫院看病,醫生說他因爲營養不良有貧血的症狀,這也影響了血壓。兒子也曾叫方東華過去一起生活。兒子和兒媳都在縣裏當老師,還在縣城的房前開了間小賣部。平時方東華的妻子幫忙看店、做飯、照顧小孩。相比之下,方東華覺得自己的到來沒有給兒子家幫上忙,又回了村。

img

《四個春天》劇照

龔桃去世後,黃明聽說她的子女也提出帶父親去城裏居住,但老人執意留在村裏。以往都是龔桃在家用柴火做飯,沒有辦法,子女們給父親買了個電飯煲。

(應受訪者要求,除姚華松、盧輝均爲化名)

“點贊”“在看”,讓更多人看到

img

 排版:桃桃 / 審覈:米花

招聘|實習生、撰稿人

詳細崗位要求點擊跳轉:《三聯生活週刊》招實習生、撰稿人

本文爲原創內容,版權歸「三聯生活週刊」所有。歡迎文末分享、點贊、在看三連!未經許可,嚴禁複製、轉載、篡改或再發布。

img

大家都在看

img

img

img

img

“點贊”“在看”,讓更多人看到

img


相關內容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