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滿天飛來的沙雞,就是這個時代
啓東九龍鎮網格員通過摸底排查,發現本村 55 歲的低保男居然有兩萬元棺材板存款,迅速取消了他的低保。低保男眼見每月 780 元穩定收入沒了,多次理論無果,衝進村委會就把 25 歲的女網格員殺了……自己也服毒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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啓東九龍鎮網格員通過摸底排查,發現本村55歲的低保男居然有兩萬元棺材板存款,迅速取消了他的低保。低保男眼見每月780元穩定收入沒了,多次理論無果,衝進村委會就把25歲的女網格員殺了……自己也服毒自殺。
這是紅朝全面奔小康、國民幸福值超過美國人500倍(張維爲語)的一件小事,倒也沒有掀起什麼大浪,人民一部分躺平,一部分沉浸在國家決定大力提升經濟並把房貸首付下調到15%的喜悅中,還有一部分興高采烈慶祝十歲日本小男孩被民族英雄鍾某刺殺於深圳街頭,“殺得好,日本崽子不算人”“該把接狗崽放學的媽媽一併斬了”,四川官員黃一如說“沒濫殺無辜啊,我們的紀律就是殺日本人”。
那個孩子被刺得腸子流了一地的媽媽在邊上哭喊“這是爲什麼,這是爲什麼……”,這場面肯定是謠言,我國輿論場一直有個極有趣現象:一方面官方絕不給出案情細節,另一方面民間目擊和傳聞全是謠言……血很快被風乾,又被新一層血蓋住,層層疊疊刷上去,歷久彌新,成就支撐太和殿那66根鮮紅大柱子,這就是執政基礎。
回到殺網格員,有人罵低保男有兩萬鉅款還喫低保,有人誇網格員認真負責,還說被殺的網格員並不是舉報低保男的那個。所以我常說,智能手機會讓人智力下降,過度信息會像硅膠一樣填充了腦回路,能不能換個思路,如果網格員把偵查低保戶存款的認真態度放在偵查官員財產上,中國就沒有低保戶。上個月,前貴州省委書記孫志剛受審貪污8.13億,幫人認購股份、承攬工程、房地產開發、大肆斂財、接受宴請和旅遊安排……這些明晃晃的大動作,長達十年沒被發現,而一個農村老漢偷偷攢了屬於自己的兩萬元就迅速被摸查清楚,你他媽是瞎呢,還是瞎呢。
對不起,越看中國當代史就越容易爆粗口,成正比的。
孫書記在法庭痛哭流涕“對不起黨、違背了初衷”。我對貪官“背棄初衷”這句標配版悔過臺詞一直很懷疑,弄得好似剛開始他們還是小白兔,只是被奸人誤導步入歧途才變成大灰狼的,剛起步還是良家婦女,後來經不住誘惑才墮入青樓……不對,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爲人民服務,就是單純而堅定地想升官發財日女人,並在過程中一直提純想法。再想想,貪了社會8.13億的孫書記還可以表演哭戲並在秦城三菜一湯,攢了自己兩萬元的低保戶老漢卻只有自殺,你就知道那些用智能手機在網上刷“這低保戶畢竟殺了人,法不容情”的二貨又在展示智能和人格雙低下。
最近流行殺官,繼重慶警察被出租車司機殺死,河南法官王佳佳在距家門二十米處被老漢砍殺,永州六名法官被槍殺,湖南財政廳女廳長被兩名男子捆綁着扔到樓下……有沒有發現一個現象,以前人民遇到苦難的事,還流行跑到政府門口齊刷刷下跪,後來就不太跪,而是流行組團跑去跳橋跳樓,到最近忽然進化到密集殺官,這行動軌跡,就是從相信青天大老爺,到絕望於前途,到老子以一命換一命,就是時代的預兆。
我常想,這是一個什麼時代?莫非是明末慘烈的“江南奴變”,在最富裕的江南,陷入生活困境飽受凌辱的溫馴僕人們,忽然前赴後繼抱團殺豪門縉紳。從唐元鵬的《江南困局》裏看到,包括老藝術家董其昌、著名旅遊博主徐霞客、思想家顧炎武,均遭滅門之災,大變局之時誰也跑不掉,哪管你是財政廳長還是村委會網格員。還有豪強看中貧戶的田地意欲強行收購,卻被貧戶反套路,將豪強父子綁至海上風吹暴曬,凌遲之後還把肉醃成鹹肉幹。
這時代的刺身味道,驚喜不驚喜,刺激不刺激。
沒活路必然殺官,長期巧取豪奪必遭底層反噬,這是規律,另一個規律是,誰也停不下這巧取豪奪的遊戲,哪怕是勤奮的皇上崇禎。大明註定衰敗、被攻破,無論有沒有十三副遺甲起兵的努爾哈赤和郵差李逆自成。其實晚明並不缺錢,有從西班牙和日本來的共計一億兩白銀,也不缺發達的民間手工業,更不缺世界上最龐大的工具人羣體,它就缺順應時代規律……
1644年,換了50個宰相14個兵部尚書的崇禎皇帝眼見朝野無錢,內憂外患,最終走上煤山,真誠地說了一句混賬話:“皆諸臣誤朕”,至死執迷不誤;差不多同一時間,克倫威爾在馬斯頓荒原之戰中用龍騎兵戰勝國王軍隊,奠定資產階級陣營勝利,英國註定迎來光榮革命,走上工業革命道路。
歷史就這麼分野了,大明和大英當世兩大帝國,在同樣面臨傳統農業和新興資本主義的分爭、同樣面臨新舊勢力對抗,同一時間卻走向兩條相反的路;而我國主流史學家至今還痛心疾首爭論到底是東林黨還是閹黨對咱皇上不忠心,導致誤了大事,這些不跪着就不會做學問的人兒啊,不進敬事房也是可惜……
所以你問,這是什麼時代,這其實是後明時代。那棵樹也不是現在才長歪的,是自萬曆、洪武甚至大秦時代就註定長歪的。
最近在努力提升經濟,作爲地溝油餐飲大國,官方稱北京餐飲業利潤同比下滑了88.8%,這麼吉利的死亡數字,看上去像上墳時風水道士給弄的;爲了拯救房市也搞得像拯救房事,又是神油又是偉哥,網友對“首貸首付”下調的精闢評價,“把上吊的繩子往下調10釐米,讓個頭矮的兄弟也能上去”;我看到最悲涼的財經新聞是:法院拍賣破產企業的資產,以4.2元起拍了一瓶原價6元的雪碧,因爲該企業已沒有更多可供執行的財產。
一個當年靠運氣掙了錢後來靠努力破了產的企業家朋友,最近準備念《心經》,問我哪個語音版本更好,我就幫他錄了一段: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銀行卡皆空,度一切苦厄,練餉,遼餉,剿餉,增值稅,個稅,消費稅,房屋養老金……
企業沒錢,個人沒錢,國庫沒錢,可是印鈔廠太有錢了。所以每當看到那些主流經濟學家事兒逼地討論經濟週期及拯救方案時,頓覺畫面很精神病,正常經濟社會纔有經濟週期,正經藥喂下去才叫救市方案,你們召開各種論壇說來說去不外乎就是:大郎,快把這碗藥喝下去。又挺像賣跳蚤藥。早年河南大水,跳蚤臭蟲橫生,村裏苦不堪言,還染上瘧疾。有一天村裏來了一位治跳蚤的高人,好酒好肉招待了三天,高人在懷裏搓啊搓,終於搓出一團黑泥交給村長,說“這就是治跳蚤的神藥”,划船走了……村長忽想起忘了請教這跳蚤藥用法,率全村跑到河邊急喊“高人咧,恁跳蚤藥咋用啊”。
高人在天邊遙遙喊:恁啊,捉住那跳蚤,把它嘴給掰開,把黑泥搓成小塊,塞進去,跳蚤就嚥氣咧。
專家說:深挖企業內部問題,讓老百姓敢於消費,中國經濟問題是可以解決的。
高人說:你捉到跳蚤掰開它的嘴,把藥塞進去,藥到病除。
嗯嗯,越看中國當代史越容易爆粗口,成正比……你他媽沒看見杭州外賣員趴在路邊電瓶車上,別人以爲他睡着了,其實他死了。成都33歲的外賣員因腦溢血送醫院急救,妻子決定拔管放棄治療,救活也是廢人,還需要大量醫療費。有人說這個婦女狠心,大難來時各自飛。這人假裝不知道中國醫院有多貴,中國醫保就是百分之九十幾的窮鬼用一生抬着那百分之幾的精裝高幹病房,那血汗一路滴將過去,他們管這個叫“羣衆路線”。
與此同時,中國政府宣佈援非3600億,國家發改委宣佈:中國已與46個非洲醫院對口合作,派出醫療隊2.5萬人次幫助非洲醫療。與此同時,巴黎將寵物納入醫保了。
所以愛國者不要太激憤於當年“華人與狗不得入內”了,現在人不如狗。
我中文系畢業論文寫的是老舍《駱駝祥子》,當時很有感觸,“他們的拉車姿式,講價時的隨機應變,走路的抄近繞遠,都足以使他們想起過去的光榮,可是這點光榮絲毫不能減少將來的黑暗……而祥子,在與‘駱駝’這個外號發生關係以前,是個較比有自由的洋車伕,他屬於年輕力壯,自己有車的那一類,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裏,高等車伕。這是從風裏雨裏的咬牙,從飯裏茶裏的自苦才賺出那輛車。那輛車是他一切掙扎與困苦的總結果與報酬,象身經百戰的武士的一顆徽章。他不怕喫苦,在這個營生裏他也要證明出他的能力與聰明。”
現在再看,老舍對社會的發展認知還是膚淺了,都是駱駝,都在四十度高溫下拉車,都以爲通過奮鬥,哪怕在地獄裏也能作個好鬼似的,可祥子還知道對天空喊一句“憑什麼”,現在的外賣員就這樣默默地死去了,人們以爲他只是午間小憩。
美團剛起,多少人自豪於我國的外賣,又快又熱辣滾燙,還有九塊錢高溫補貼,這吹牛逼的日子纔過去九年啊……這就是對你的九年義務制教育,你敢想像再過九年嗎?說起教育,聽說開始着手把芯片植入校服了,不是怕孩子走丟監控失靈嗎,現在有手搓芯片,聯想到入學必須訂牛奶午餐,否則就操場曬着去,這就是剛起蒂的韭菜也要割啊。
從小我們被告知是祖國的花朵,現在才知道,我們這一茬茬盛開的花朵,一直是韭菜花。
大學生們開始流行在宿舍裏掛毛主席像了,人們誇讚:這改變了我以前對當代大學生娘炮自私的刻板印象,這是他們的精神支柱,有太陽照着的宿舍一定會閃閃發光的。下面評論:偉人的一生只敗給了時間,而時間又終將證明他的偉大,還有說:趕緊行動起來吧,把資本家和他們的代理人打翻在地。
有一種可能,或者肯定,階級鬥爭即將到來或者已經開始,標準混淆的時代,當劇變來臨,人們不會變得更善良,更勇敢,更明辨是非,只會變得更陰險狡詐,黑白顛倒,雞賊兇殘,即使親密朋友也會背刺,即使一開始打着“公平正義”旗號,到頭來終究逃不過街市上的瘋狂殺戮。別說與你無關,別說你死後哪怕洪水滔天,沒人逃得過劇變,哪怕歲月靜好的路易十六。他喜歡寫日記,總是記些今日喫了什麼,跳了什麼舞,打了多少隻獵物……
1789年7月14日這一天,他無聊地寫道:今日無事。
這一天,正是人民攻打巴士底獄。
第二天路易十六才得知,就問:喲,造反了嗎。
大臣:不,是革命!
很多事情是有預兆的。說回過來這些日子的殺官、殺外國人,當年日本也這樣,一激憤就刺殺首相,就對俄太子尼古拉二世當頭一刀,踩不住貧富差距的剎車,人民滿心怨恨,仇外就是高效率的統治術,另一方面民衆也需要麻醉自己的苦悶,給他一把刀,讓他用勇敢來充實失意空虛的心,精神層次也一下子譁就上去了、昇華了。這是一種合謀,屢試不爽,只是看誰演得更好。
你看,女真人和李逆打過來之前,滿朝忠烈,堅決反對遷都,誓與皇上共存亡。可城破之時,忠臣們趕緊燒掉官服,生怕被發現是朝廷命官。當了解到李自成要招聘舊朝臣子時,殉節者只有二三十,卻有兩三千官員爭先恐後去投降。只是官服燒了怎麼辦,就滿大街找戲班子,借買戲服穿上。這就蔚爲大觀了,兩三千官員在承天門排隊找工作,好多穿着戲子服,這讓闖軍兵士很看不起,故意不給飯喫,忠臣卻說“雖然肚子餓,但心裏很快樂”。李自成也非常鄙視,牛金星不錄用年老發白者,有個叫劉廷諫的大臣卻腆着臉說:別,別看我現在頭髮是白的,只要一任命我,頭髮馬上就變黑了。”
文人們就這麼不要臉,所以劉宗敏嚴刑拷打逼出七千萬兩白銀,倒也是活該。我看了中國忠臣史後只有一個結論,就是:千萬別相信忠臣,他們不是怕水太冷,就是借戲服。
老百姓借不到戲服,演技也自然些,他們平靜甚至有些恬淡適然,等待着什麼……感謝一位叫“諢名喚作巴布爾”的朋友介紹《維米爾的帽子》這本書,讓我知道了裏面一些取自於楊士聰《玉堂薈記》的重要素材:
明朝末年,世道已不如從前,形勢雖然還沒到崩盤,北京城裏卻已悄然發生了一些改變,有一天,有人忽然開始賣一種沙雞,這種鳥並不產於北京一帶,其天然棲息地在更北邊的戈壁南緣。當地人傳說,一般只在北方邊界有部隊調動,棲息地受到驚擾時,纔會飛到這麼南邊。當時北京人心裏都隱隱覺察到了,沙雞之所以出現,是北方邊境有女真騎兵準備入侵了。但沒有人敢說出口,怕殺頭,市場裏仍然天天有人在買賣沙雞。這個細節好有趣,普通人很難確切地知道宏觀的時代到了什麼境地,但也未必什麼都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沒什麼用,只能買賣沙雞而已。
整個北京城,或者說整個帝國,籠罩在一個巨大而神祕的不安氣息裏,但人們相安無事,達成默契,偶爾仰頭看天——你看那滿天的沙雞飛過來了,卷着黃沙,恍若無事,這是一個象徵。
你問我這是什麼時代,就是沙雞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