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格員之死:一個農村女大學生的非典型奮鬥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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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道路固然漫長
但緊要處往往只有幾步
致命的後果,可能從沈永琴(化名)決定離開上海,回到老家農村那一天就註定了。
事發下午5時,南通啓東王鮑鎮久溪村村委會辦公室裏,其他同事都已下班,只剩工作才一年的沈永琴還在加班。
母親在家等她回來喫飯,加班的工作量應該不能不大。
但有一個人的出現,打碎了這一田園牧歌式的工作夢想。
來者是村裏的50多歲的光棍趙某如。
之前,因爲存款達到了標準,趙的低保被取消。趙屢次到村委會要說法,這次只有沈永琴一個人面對。
我們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怎樣的交集,結果是趙某捅了沈永琴腹部,致其當場死亡。
此事的驚悚在於,與之前的政協主席、財政廳長等位高權重或得罪人被殺不同,一個工作僅一年的網格員,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利害衝突。
非要有,頂多只是一些語言上的衝撞。
結果流血五步。
可以說,她是很不幸地爲當下緊張的財政、一點就着的關係以命買單。
曾經也是闖蕩上海灘的「野心人」
三年前,沈永琴從南京財經大學畢業。
作爲蘇南姑娘,與很多同學相比,家境應該比外省或蘇北的同學好些,但比本地的孩子差一些。
從她的擇業選擇看,她應該是一個奮鬥的孩子。相比那些考公上岸、以讀研的名義迴避就業、早點嫁人甚至啃老的同齡人,這已屬難得的品質。
這一點,從她在村裏做網格員時加班被殺、在親戚家做客時帶着電腦工作等情節來看,如果有相當的支撐,她原本可以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
從赴上海工作這點看,她對自己也有較高的期許。
野心、行動力,她都具備。但一個年輕人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紮根,能力和基礎條件支撐都是剛性條件。
2021年,受到疫情影響,許多企業縮減招聘計劃,但她仍能在強手如林的上海覓得份工作,可見能力並不差。
剩下的就是家庭支撐。
我們在招聘時發現一個明顯的現象,發達地區的孩子求職時,更看得這份工作的未來發展空間;而欠發達地區來的孩子,更看重當下的工資收入。
而能否接受延遲滿足,是能否獲得「投資收益」的必備因素。因此,發達地區的孩子可以以暫時的低工資獲取未來的高收益,而貧困家庭的孩子因無法解決當下的難題,哪怕面對未來的高收益,也無力投入,只能放棄。
根據相關數據,2021年上海市本科畢業生平均月薪爲5800元。
可以想像,沈永琴在上海的生活不會太富足。即便是在郊區合租,一間臥室的價格也要一千出頭。再加上平時社交購物的需求,每月很可能剩不下什麼積蓄。
要想在上海紮根,買房,落戶,這些目標看起來遙不可及。
而她在村裏的爸媽很難爲她提供經濟支撐,幫助她度過從畢業到初入職場的這段歲月,更別談讓她過一種體面的生活。
從媒體流傳出的照片來看,沈某家住的甚至不是樓房,其父在外謀工,足見其家境並不富裕。
看起來這是一場官民衝突,但實際上,她的境況並不比兇手強太多。
可以想像,一個剛出校門、躊躇滿志的孩子,在面對現實落差時所發生的心態變化。
按常理推測,她可能在收入等方面有不滿意的地方。再加上這一代人普遍有大國情結,初入職場的挫折也會讓她們心灰意冷。
如果說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大學生,遇到難題會去想辦法提高自己克服,這一代孩子的普遍選擇是直接放棄,另尋出路。
哪怕她一開始雄心萬丈,但平時同齡人的交流,一定會影響到她的心態穩定。
於是在上海工作一年後,她選擇回到老家。
可謂鎩羽而歸。
網格員的體制命
中國人的心靈故鄉,一個是家鄉,一個是體制。
在大城市遇挫後,回到家鄉進入體制,「回家找媽媽」,幾乎是所有年輕人的追求。進入家鄉的體制,是雙重回鄉,纔會有絕對的安全感。
用她父親後來接受媒體採訪時的話來說:「她一個人在上海不習慣,離家裏人又遠,後來就回來了。」
回老家進體制,一是證明書沒有白讀,二是縣鄉實際上並沒有像樣的就業機會。
同樣,鄉下的企業能夠給她提供的崗位,比上海的更不體面。
現在已經無法知道沈永琴在上海具體經歷了什麼,但這肯定是一個夢碎的故事。
故事的結局,就像很多人勸女孩子回老家說的那樣,你一個人在外面太辛苦了,回到爸爸媽媽身邊吧,有人照顧你,回家就有熱飯喫,再找個本地人結婚,就能安穩一生。
啓東位於南通,雖不屬蘇南,卻也是最富裕的江南地區之一。但這個地方全國的計劃生育典型,老齡化也比全國超前17年、比全省提早4年。最新的數據是,這個城市60歲以上的人口已經超過了30%。
這是一個不太看得到年輕人的地方。
說句難聽話,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在這樣的地方從事最底層的社區工作,未來的出路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但她本人和家庭的感覺完全不同。雖然在大城市未能闖出一片天地,但誰家的孩子又闖出來了呢?這不丟人。
因此,當她去年4月份獲得一份網格員的工作時,應該是滿意的。在某種程度上,她會更看重這份工作的價值,因此纔會幹得不遺餘力,在親戚家做客時嫌孩子吵鬧,乾脆躲到另一個房間去加班。
當年年底,入職尚不足一年的沈永琴被評爲「先進個人」。
正常發展下去,以她踏實努力的性格,會是崗位上的一顆穩定的螺絲釘。
而她的家庭,也會因爲有她這個「朝中人」現管,而獲得面子和裏子的各種好處。
「降維打擊」的代價
我採寫家傳時,碰到很多人,要麼思念家鄉,要麼被家鄉邀請回來投資興業,結果被坑得骨頭都不剩下。
在外闖蕩過的,回到老家確實有「降維打擊」的優勢。但一個地方沒有發展起來是有原因的,並不僅是缺乏資本和技術。有時候,制度優勢纔是根本。
對於沈永琴來說,回老家做個網格員,就是降維打擊。甚至那些表格,根本村裏的幹部都玩不轉,而她這個財經大學的畢業生正好有了用武之地。
一切都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財政並非永不斷流的大水管,在當下這個情形下,上游早安了一隻水龍頭,原本成線的水變成了一滴一滴的水,下面擠滿了張着嘴等水喝的人。
那個被取消了低保的趙某如,就是那個等水的人。
也許只是區區每月600元,但那是他的全部、他的尊嚴,值得一個50多歲的單身男子以命相搏!
也許沈永琴的工資也不過3000塊,但雙方的權力關係並不對等。就像小區的保安,不能敢對財氣逼人的業主怒吼那樣。
「現代化道路上,一個都不能少,一國都不能掉隊」的莊嚴承諾,也在某種程度上吊高了事主的胃口。
一個悖論是,網格員本來是排查和防範不穩定因素的。
很明顯,因爲之前的衝突,趙某如肯定早已列入防範對象。但結果呢?不但沒能防住,而且連負責防守的網格員都給殺了。
世道諷刺如斯!
事實上,中國女性地位最高、權益保護最好的地方,是發達地區和大城市。女大學生回到農村降維打擊,職業、收入,甚至婚姻,也將一併掉入谷底。
如果你再瞭解一下縣城婆羅門對女性的剝削,可謂步步驚心。
老話說,人生的道路固然漫長,但緊要處往往只有幾步。
許多姑娘年輕時懷揣夢想,去往大城市打拼,想闖出一番天地。但也許是生活成本較高,發展受限,前途迷茫,有些姑娘最終還是回到家鄉的小縣城,離父母近,謀一份穩定安逸的生活。
但這條看似人上人的選擇,其實是一條不歸路。
我想,如果一切能重頭再來,她會留在上海吧,即便再苦再難,至少命還在。
但如果把我們放在那個處境下,一個沒有家庭支撐的農村女大學生,很難說會有比她更好的選擇。
因爲,貧窮會限制我們的眼界和認知。一些大家都明白的道理,可能從來沒有人跟她們講過……
沈永琴,不過做了與很多同齡人相同的選擇,一點也不典型。
人的冒險,從出生就開始了。
我寫了那麼多家傳,發現許多成功的家庭,祖輩要麼是讀書人、紳士,要麼是企業家地主。
或者,平民家庭一代人突起奮發,通過讀書等方式逆天改命,從而實現階層躍升。
又,每6.5個浙江人就有一個老闆,山東湖南常出將軍,且舉族生長,鬱鬱蔥蔥。
爲什麼?
每個人都是大地之子、家族之魂,欲要認識自我、啓迪後人,必先追溯祖輩事蹟、瞭解家鄉風物。
無論歐美,還是立國僅200餘年的澳洲,孩子們入學先講家傳,次學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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