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箇中年同志的20年:扔掉“變態”的枷鎖,現在的生活就像“天亮了”!
扔掉“變態”的枷鎖,現在的生活就像“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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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大霧籠罩着整個縣城,開往省城的中巴車5:30發車。
下過雪之後的早晨,窗外寒風刺骨,中巴車的玻璃上結了一層熱氣,除了幾位送客的親屬,遠處的早點攤上,已經冒起了炊煙,小城正從冰天雪地中醒來。
我坐在客車的最後一排,用衣袖把後窗玻璃上的熱氣擦了擦,車緩緩啓動,我看到他在向我揮手告別,我也向他揮手。能見度只有幾十米,他追着車跑了幾步,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視線裏。
淚水淌滿了臉頰,旁邊座位上的旅客看着我,我低下頭,擦去淚水,壓抑着自己的情緒。22年過去了,這一幕時常會浮現在我的腦海裏。
那是1998年春節,流氓罪剛剛從《刑法》中刪除,離同性戀不再被當成精神病,還差3年。
他是我的初戀,我們交往的時候,無論愛有多麼美好,總有一個念頭跳出來,“我們這是有病吧?”,那時候,同性戀不叫“同性戀”,叫“同性戀患者”。
羞恥和愧疚伴隨着愛與溫暖,交往每深入一步,內心的糾結和迷茫就多一分。每天晚上,我們總要問彼此,我們以後該怎麼辦呢?
因爲從沒有見過第三個同性戀,我以爲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如此不堪。
“我們這樣是沒有未來的”,每天,我都要提醒自己,想要通過這種自我的恐嚇,來戰勝內心深處的那份愛和慾念。
最後,我決心離開,我要離他遠遠的,最好永不相見,我要過正常人的生活。
02
我選擇了廣州。
這座城市離我的家鄉夠遠,在上個時代,廣州是時髦的代名詞。在潛意識裏,我希望這個城市,能容下我的與衆不同。
來廣州第一年的阿強
在度過了前兩個月的緊張期之後,我的工作很快穩定下來。並在1998年中,買了電腦,鏈上了互聯網,人生有了更大的改變。
那時候SOHU還是門戶老大,首頁上佈滿分類鏈接。我鬼使神差般的點開“兩性”,下面分男性和女性,我又點了“男性”,下面有異性戀和同性戀。
看到“同性戀”三個字的時候,我有一種“天亮了”的感覺。我點了進去,已經有了300多個同性戀網站,其中大部分是英文的。
發現同性戀網站的第一個月,我交了700多塊上網費。
我看到李銀河的書中說,同性戀占人口的5%左右,中國有幾千萬同性戀,那個數字,讓我突然有了解放的感覺,我藏着多年的祕密,不敢跟任何人說,突然知道身邊有幾千萬人跟我一樣,內心裏一個聲音激動地喊,“那我還怕啥啊!”
我又把初戀叫到廣州來了,我們一起工作。那段時間,我特別相信,經濟決定人的獨立性。我們努力工作,改善自己的財務狀況。
但我不敢想象,我可以爲同志社羣,做什麼實質的幫助。在網上聊天時,我總在說,要是有一個名人出櫃就好了,要是有一個權力者出櫃就好了。我覺得只有他們,才能引起社會的關注和討論,我自己,一個草根青年,不具有力量帶來改變。
我等待了兩年,也沒有見到什麼名人和權力者出櫃。隨着事業的發展,我有了更多業餘時間,我先是給一家叫“中同新聞網”的同志網站寫文章,然後,看到“廣同”網上有招募熱線的志願者的廣告,我報了名。
03
志願者面試選在人民公園。
熱線負責人在電話中告訴我,他會在人民公園魯迅頭像下等我,到時他會手拿一本雜誌,讓我找不到,就打他電話,聽上去像一次祕密接頭。
作爲一個外省青年,儘管我來廣州已有三年,卻根本不知道人民公園在哪裏,我趕緊打車過去。
到了之後,我撥打那位熱線負責人的電話,他告訴我,他就在魯迅頭像附近,已經觀察我很久了。聽他這樣說,我有點脊背發涼。
簡單的交流之後,我被錄取了,我的表達能力,讓他相信我能做好熱線的接聽工作。熱線電話,就設置在他的家裏,我需要坐地鐵一號線,穿過半個廣州城,每週兩次去做接線員。
每等到一個電話打進來,我就有開張了的興奮感。那時候我的經歷單簿,除了講大道理,幾乎幫不到來電者,但來電者好像並不在意,他們從全國的某個角落裏打進來,打電話之前,要先做好保密工作,確認身邊無人才敢打,他們其實根本不需要我給什麼建議,他們要的是說出自己的故事,在這個世界上有另一個人傾聽就夠了。就像當年的我一樣,確認還有跟自己一樣的人,就很滿足了。
熱線有時候講幾句就突然掛了,因爲來電者身邊有人走過,或者家人提前回來了。那是同性戀需要偷偷摸摸的時代,同性傾向要是別人知道了,擔心會身敗名裂。
我第一次面試的人民公園,就是廣州同性戀者的聚集地,在互聯網發達之前,那裏是華南最大的同志聖地。每到夜晚,同志聚在一起,悄悄交流,陌生人靠近,麋鹿一樣跳開。
接熱線的經歷,帶給我很多的思考,我要什麼樣的生活,我要走進異性婚姻嗎?我要過來電者描述的,每晚都不想回家,害怕晚上被妻子擁抱,全身起雞皮疙瘩的日子嗎?
與其說接熱線是我在幫助他們,不如說,他們的分享幫助了我。
04
2004年,博客開始興起。
我把自己的生活和做志願者時遇到的故事,寫到了博客上,我的博客叫《夫夫生活》。因爲認真寫作,經常有一些文章會被推薦到新浪首頁,很快有了千萬級的點擊量。
很多人留言說,我在博客上分享的生命故事,給了TA力量。
那時候,傳統媒體還在污名化和刻板化的報道同性戀,同性戀的形象污濁不堪。而博客給了性少數人羣講述的機會。
現在回頭看,寫博客對我是重要的自我成長,我從講述自己的故事,到寫別人的故事,再到寫評論,給媒體寫專欄 。不僅訓練了我的寫作能力,也讓我對同志社羣有了更多的瞭解。
從2003年到2008年,我在智行基金會做了5年的志願者,幫助機構做媒體傳播。也讓我有機會從線上走到線下,對社羣有了更直觀的瞭解。
我原以爲,一邊做好自己的事業,一邊花點時間做志願者,我能爲社羣做的也就這麼多了。
但人生中的很多經歷,會把我們帶向不同的地方。
2006年的時候,我媽媽突然被檢查出了胃癌晚期。我從廣州趕回老家。
手術進行到15分鐘的時候,醫生推開手術室的小窗戶,向我招了招手,“對不起,兄弟,癌細胞已經轉移了,我們只能縫合上。”看着醫生關上手術室的那扇窗戶,我知道,他關閉的,還有我母親的生命。
手術後第三天,母親的病房裏擠滿了家人。在我們兄妹幾個工作後,這是難得的一次都湊在一起。我試圖講幾件開心事,讓壓抑的氣氛能輕鬆一點。儘管滿身病痛,母親很快受到了我們情緒的感染。她帶着撒嬌的語調說,“你們都回來了,我很高興,我現在就擔心一件事。”“你可別擔心那麼多,有啥好擔心的?”我想安慰她。
“我就擔心你一個人,沒有人照顧。他們幾個都結婚了,我不用再操心了,要是我過不了這一關,死了……”母親話未說完,淚水掉了下來。
05
在母親去世前的幾個月裏,我都在要不要告訴她我的真實生活,還是繼續隱瞞之間猶猶豫豫。
我最終沒有告訴她。
好長一段時間,我內心深處充滿着對母親的愧疚,因爲勇氣不足,我沒有跟她分享我最真實的人生。這個我最珍視和最珍愛的人,卻活在我的生活之外。
這份人生遺憾,同志社羣很多人都曾經歷,那幾乎是一代同志共同的記憶,也是這個社羣無法迴避的傷痛。無論我們在外人面前如何坦誠,但在父母面前卻假扮另外一個人。
如何能改變這個狀況呢?讓那些我們最不願傷害的人,我們最害怕面對的人,能站在我們身後,讓我們有力量,有勇氣,有自信地去做自己?如何才能更系統性的解決這個社會問題呢?
帶着這份願望,2008年,我和吳幼堅女士一起創辦了出色夥伴(原名親友會)。
從給別的公益組織做志願者,到創辦一個新的組織,要操更多的心,角色的轉換,責任的增加,讓我開始學習公益組織的運營。
2008年,是我生命中最不平凡的一年,6月,我參與創辦出色夥伴,成爲我最重要的事業;8月,我跟初戀13年的感情劃上句號。
有三個月時間,我在家裏拉上窗簾,蒙着毯子,躺在沙發上,自我哀憐。我甚至懷疑公益的意義,我爲之努力了很多年,甚至難以改變自己身邊的人。
06
我進入了一段自我懷疑的時間。
之後的一年多,我一邊忙着自己的生意,一邊做交友網站“夫夫網”,一邊做出色夥伴。
人生進入到30歲的階段了,我最想做的是什麼?反覆的思考之後,我決定做減法。我關閉了夫夫網,花更多時間自學英語,希望有機會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2011年春天,我獲得了去洛杉磯同志中心實習的機會,第一次更清晰的瞭解,如何發展和運營公益組織。回國之後,我下決心,把原來生意也轉了出去,全身心的投入同志公益。
人生進入新的階段。不過,並非一帆風順。
做社羣工作既婆婆媽媽,又紛紛擾擾,中間好幾次想要放棄。
2015年,我差點就離開了。當時談好了天使投資,準備去做另一件事情。到真的要離開的時候,又覺得,出色夥伴還沒有做好,內心裏很痛苦。
2015年,阿強前往駐馬店解救一位被家人送到精神病院的男同性戀者
四月份在北京,我參加了一個公益活動,一位來自東北的銀杏夥伴,分享她和父親這些年來治沙的經歷,她就用了幾張圖片。第一年,四周都是沙,到了第五年,慢慢有了一塊綠色,到了第十年,綠洲慢慢的擴大了,到第十五年的時候,我看到圖片上,綠草悠悠,還有一些小雞在散步,我的眼淚不能自已。
我被她和父親那份堅持的力量所打動。
之後,我去了西北旅行,火車在戈壁灘穿過,已是五月,一小片一小片的綠草,在戈壁上長出來。我打電話給我的老師,說我看到的景像,還有那位朋友在沙漠上種草的故事,以及我內心的糾結。
他說,“阿強,你的工作也是在種草,而且你已經種出了一小片一小片的草,我看到了那些變化,再堅持一些時間,這些草就能連成片。”
他的話擊中了我,看着窗外變幻的風景,任淚水流淌。從西北迴來,我決定留在出色夥伴,繼續工作。
出色夥伴家長志願者們的日常工作記錄(2008.08.18)
07
這幾年,大環境又有一些變化。
春江水暖鴨先知,作爲一線的行動者,幾年前就感知到了。我總是告誡自己和團隊,唯有擁抱變化,出色夥伴才能活下來,更好地爲這個社羣服務。
2015年起,出色夥伴開始轉向社羣籌款,這就要求我們要做大量的社羣活動。參與我們工作的人越來越多,發展速度越來越快,但機構的培訓並沒有準備好。很長一段時間按住葫蘆起了瓢,總是在堵各種漏洞,夜晚常常在焦慮中醒來。而社羣裏有些人,也會把外界壓力和歧視造成的憤怒,轉而攻擊自己人。
那是帶着傷前行的兩年,感覺每天都很疲憊,內心裏滿是焦躁。我意識到,必須要學習充電,才能突破這個瓶頸。
2017年,我申請到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的訪問學者。從一線抽離,被時間和空間強行分開,內心平靜下來,纔有機會學習和思考。
通過學習,讓我更堅定了以家庭爲切入口,所有的問題背後都有痛點,對於同志來說,家人是最關心的,要經歷真實而艱難的接納過程。一旦家人接受,慢慢向外影響更大的圈層。
因爲社會文化上的差異,解決同志議題也需要回到本土文化視角下尋找解決方案。親友會堅持更具本土化的運營思路。
我意識到,做人的工作,沒有彎道超車,也沒有捷徑可尋,是去改變一個一個的人。人心改變了,事情就好辦了。
08
現在,很多零零後參與到出色夥伴的工作中了,他們直接跨過了流氓罪和精神病時代 ,不像我那一代人,要經歷漫長的恐懼。
相比20年前,從自我放逐的鄉村少年,成爲了同志公益的參與者,我從等待、圍觀、期待別人行動,到躬身入局的行動者,我從不自信,到自我成長與賦權,今天,我堅信每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都能爲同志社羣帶來改變。
回望過去20年,我們的同志社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當年找不到一個出櫃的同志,到現在,身邊有無數的同志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從找不到一位家長公開身份,支持自己的同志子女,到現在,很多家長可以接受電視採訪,有上千位同志家長志願者;從“談同色變”,到越來越多的人理解接納。可以說,只要你度過了自我認同關,中國同志,已經可以平靜地生活。
上個月,我讀高一的侄子來廣州度暑假,跟我和伴侶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週末的晚上,我們去看電影《叔叔》,我說這是一部講述老年同志故事的電影,你要看嗎?
他說,“要了解一下”。年青一代對同志議題越來越理解了。
我們不再因爲隱藏生命中的某個部分,讓人感覺“有點怪怪的”,我努力走近真實,真實的表達自己感受,真實的面對愛與被愛。真實讓我的生命充滿力量。
走到這一步,並不容易。
這20年來,一起參與公益的夥伴,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絕大部分離開了。雖然,我們已經可以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同志的很多權利還沒有。
09
異性戀能與相愛的人結婚,同志不能,別人倆口子叫家庭,同志夫夫或婦婦,在法律上不叫家庭,在職場上,異性配偶所能享受到的福利,同志伴侶總是被排除在外。
如果異性戀的權力是一斤,同志的就不能是七兩,我們的權力和權利都不能打折。
今年是出色夥伴成立的第13個年頭,是我自己參與同志公益的第21年。就像那位老師所說,我們已經種出了一片一片的小草,只要堅持下去,就能連成片。
社羣的需求隨着代際變化而發生變化,伴隨年輕一代的到來,也必然有些同志正在老去,他們希望出色夥伴這樣的公益組織,能爲他們人生的暮年提供支持。
我們需要更有能力去回應社羣的需求,出色夥伴的助老項目已提上日程。
這片草需要更多人來施肥,來澆水,纔會茂盛起來,歧視的沙漠就會被覆蓋,恐同的風沙就不會吹眯我們的眼睛。
我們的工作,就像這治沙種草一樣,需要更多的人蔘與。需要更多人躬身入局,用行動和堅持,讓這片草地綠起來。
我們希望能躺在草地上曬太陽,享受陽光,但我們需要先種下那片草地。
這20多年同志社羣的進步,我身在其中,親眼所見一個個隱藏着的同志,從櫃子裏走出來,成爲有力量的人。社會的進步,常常需要幾代人的努力,光陰沒有放過任何人,相信,也不會放過偏見。
期待未來的20年,你和我一起,爲出色夥伴這樣的公益組織,爲我們的同志社羣爭取平等有尊嚴的生活,一起努力。(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