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裏，最黑的當然不是神話

本文探討了《西遊記》中如來佛對四大部洲生活水準的評測，並質疑其真實性和背後的深層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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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四大部洲民眾生活水準的評測報告，佛祖你當真麼?

讓玩家們等了四年的國產 3A 遊戲大作《黑神話·悟空》今天上線了，遊戲還在下著，但看了介紹，感覺大抵應該是會以《西遊記》故事中一些“隱藏故事”作為講故事抓手的。

我們這一代人，小時候都是看著央視版《西遊記》長大的，長大後趕上互聯網時代，很多人會看了一些熱帖，聽說《西遊記》裏有很多隱藏的“黑神話”：比如“真假美猴王”那一回，其實悟空已經被六耳獼猴一棒子打死了，後來取回真經修成正果的是六耳獼猴的之類的。

其實這些“黑神話”在你真的讀了西遊記之後就會覺得不值一駁，因為寫《西遊記》的這位作者（大約是吳承恩），顯然是個鐵杆“猴吹”，《西遊記》這個故事從頭寫到尾，孫悟空的成長曲線是清晰辯的，不可能中途換個人另寫。同理所謂“原著《西遊記》中的孫悟空其實是像《西遊降魔》中一樣，是個模樣猙獰的反派角色”的說法也不靠譜。整部《西遊記》裏，作者寫給孫悟空這一個人的贊和詩估計不下百首，你說這人是反派，那整個西遊裏簡直沒好人了。

所以至少原著《西遊記》中，其實是沒有“黑神話”的，也就是沒有作者刻意沒寫出來的什麼“驚天陰謀”。但如果你能細讀西遊，會感覺到作者用白描的筆調，還是寫了一個亦幻亦真的“黑社會”，而且由於題材是玄幻，這種對“黑社會”的描寫擺脫了明代其他通俗小說中那種必須安上的“貪官是壞的，但皇上是好的”的強行正能量結局，它寫出的是一種通天徹地的黑暗，從黑熊怪、白骨精這種野生小妖，到玉皇大帝、如來佛祖這種頂級神明，整本小說裏除了悟空外基本沒幾個好人，不對，好神。

我覺得這種把全社會描寫成一個黑暗森林的大膽勇氣，其實才是西遊能位列四大名著的價值所在，對比一下施耐庵寫水滸，寫到最後還要為徽宗皇帝洗白一下，說他就是糊塗、本性不壞，你就知道西遊有多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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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說《西遊記》裏的神仙都不是好人呢？這一點，你看頭幾回如來是怎麼下達取經任務就明白了。說那一日，大雷音寺正在開宴會，席間如來突然來了一段點評“國際時事”：

“我觀四大部洲，眾生善惡，各方不一：東勝神洲者，敬天禮地，心爽氣平；北俱盧洲者，雖好親生，只因糊口，性拙情流，無多作踐；我西牛賀洲者，不貪不殺，養氣潛靈，雖無上真，人人固壽；唯那南贈部洲者，貪淫樂禍，多殺多爭，正所謂口舌凶場，是非惡海。我今有三藏真經，可以勸人為善……”

眾菩薩、羅漢聽佛祖這麼開了金口，才知道開的這不是宴會，而是目標對齊會，其後才有了觀音菩薩去東土大唐招標作業的故事。

可是讀完《西遊記》全本，你再看如來佛對四大部洲的這番評價，會發現如今某些專家跟如來佛一比，那都是謙虛謹慎、實事求是的。

而且如來似乎不會定量分析，好歹說些“西牛賀洲百姓比南瞻部洲百姓生活好五倍。”之類的也好啊。

佛祖口中“敬天禮地，心爽氣平”的東勝神洲，也就是孫悟空出身的那個洲，小說開篇就寫，僅花果山那個片區就有四萬八千妖兵和七十二洞魔王，經常去花果山串門做客，上盤點心都是人頭、人胳膊、人腿之類的六個妖怪大聖。

一個小小的花果山都如此，你想整個洲能“敬天禮地，心爽氣平”到哪兒去？

再說佛祖極力誇讚的西牛賀洲，樂子就更大了，整本《西遊記》，從第十八回“觀音院唐僧脫難，高老莊大聖除魔”開始，基本聊的就都是西牛賀洲地界上的事兒。可是這個洲如果眾生真的都“不貪不殺，養氣潛靈”，估計就沒有後面九九八十一難的主要組成部分了，況且你看看白骨精、蜘蛛精、金角銀角那幫西牛賀洲妖怪們一聽說唐僧要來，吃了唐僧肉可以延年益壽的之後的那個急不可耐、爭著要搞“舌尖上的取經人”的樣子。

“雖無上真，人人固壽”、神仙妖怪普遍實現了“壽命自由”的王道樂土的盛世氣象，到底在哪里呢？

到了要過獅駝嶺那一回，估計是作者打臉佛祖的衝動終於按捺不住了，在文中直接描寫獅駝嶺的景象。叫：“骷髏若嶺，骸骨如林。人頭發翙成氈片，人皮肉爛作泥塵。人筋纏在樹上，幹焦晃亮如銀。真個是屍山血海，果然腥臭難聞。東邊小妖，將活人拿了剮肉；西下潑魔，把人肉鮮煮鮮烹。”

還嫌不夠，後面小鑽風又對孫悟空補充說：“我大大王與二大王久住在獅駝嶺獅駝洞。三大王不在這裏住，他原住處離此西下有四百里遠近。那廂有座城，喚做獅駝國。他五百年前吃了這城國王及文武官僚，滿城大小男女也盡被他吃了乾淨，因此上奪了他的江山，如今盡是些妖怪。”

好傢伙，這都快走到靈山底下了，取經四人組才發現這裏原來是個人間地獄，狗屁的“不貪不殺，養氣潛靈”，人都被吃乾淨了，就剩下一群妖怪，自行建了一個獅駝國。

好多人是讀到這一回的時候，才突然咂摸出來，似乎也許如來佛祖不是個好神的，不僅僅是因為獅駝嶺就在靈山眼嘛前，更重要的是，小鑽風口中那個三大王金翅大鵬鳥可是如來他舅舅啊！這也不出來管管，看著舅舅這麼天天把人當點心吃？

所以西牛賀洲的所謂太平盛世，其實也是假的，整本西遊記寫的取經路，其實主要就是為了打如來這個臉。

為什麼東勝神洲和西牛賀洲亂成這個樣子呢？為什麼亂成這樣如來還要猛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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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個問題，小說裏也隱約寫了，看你讀的細不細。

西牛賀洲不消說，那是靈山所在地，如來佛自己親自管的地盤當然要給最高評價。

東勝神洲就比較微妙了，它是彌勒佛坐鎮代管的地方，彌勒佛在西遊記中又稱“東來佛祖”，是要在如來佛之後同齡整個佛教世界的存在，說白了就是太子、接班人。所以你看如來佛給東勝神洲的那個評價：“敬天禮地，心爽氣平”，這話即是給足面子的誇讚，同時柔中帶刺，好比老皇帝誇太子最大的優點就是“純仁至孝，心爽氣平”——你最大的優點是孝順、沒有野心，不會搶班奪權。我對你什麼要求你 GET 到了吧？

所以如來這是評價東勝神洲的眾生麼？整一個給彌勒佛小集團放信號呢。

至於東勝神洲老百姓生活幸福指數到底咋樣，佛祖其實不大 care。

最有意思的其實是北俱蘆洲，表面上看西遊記裏沒直寫的這個洲具體情況，但彌勒佛座下的黃眉童子“私跑”出來作妖，成立“小雷音寺”那一回，孫悟空打不過，照例滿天界的請救兵，請到真武大帝那個地方，真武大帝跟猴子突然長篇大論的發了一通牢騷：

“我當年威鎮北方，統攝真武之位，剪伐天下妖邪，乃奉玉帝敕旨。

後又披發跣足，踏騰蛇神龜，領五雷神將、巨虯獅子、猛獸毒龍，收降東北方黑氣妖氛，乃奉元始天尊符召。

今日靜享武當山，安逸太和殿，一向海嶽平寧，乾坤清泰。我南贍部洲並北俱蘆洲之地，妖魔剪伐，邪鬼潛蹤。

今蒙大聖下降，不得不行；只是上界無有旨意，不敢擅動干戈。假若法遣眾神，又恐玉帝見罪，十分卻了大聖，又是我逆了人情。

我諒著那西路上縱有妖邪，也不為大害。我今著龜、蛇二將並五大神龍與你助力，管教擒妖精，救你師之難。”

你看真武大帝這話說的，資訊量著實有點大。

首先如來佛嘴裏差評的北俱蘆洲和南瞻部洲，到了真武大帝那裏卻成了“妖魔剪伐，邪鬼潛蹤”的乾坤清泰之地。這多少就有點友商互相 diss 的意思了。

更好玩的是，真武大帝明確表示，他要搞依法辦事，以前在南瞻部洲和北俱蘆洲嚴打，那都是得了玉皇大帝或者元始天尊的許可的。現在你讓我去西牛賀洲幫你收拾東勝神洲來的黃眉怪——不好意思，人家的地盤我不敢擅自動手。不然引發佛道雙方世界大戰算誰的？但“軍援”我是可以給的，龜、蛇二將並五大神龍都聽你差遣，揍他丫的去吧。

可以隱約感覺到，西遊世界裏佛道兩界的勢力範圍其實是有劃分的，南瞻部洲和北俱蘆洲，玉皇大帝和元始天尊這邊說幹點嘛就幹了，但在西牛賀洲和東勝神洲，佛祖的意見也是重要的。

所以，真武大帝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其實西遊記裏西牛賀洲為什麼那麼多妖怪也就不言自明了。

說白了就是離佛祖，確切地說，離權力太近。

整本《西遊記》裏，我覺得最黑色幽默的其實是“靈感大王”那一段，說南海觀世音菩薩的池塘裏養了一條金魚，每天菩薩講法，金魚就遊上來“浮頭聽經”，久而久之沾了佛法修煉成精，下界來興風作浪，要附近的老百姓每年給他進貢一對童男童女，他好吃了修佛。

需要特別指出的事，吳承恩這段寫的時候特別順其自然，就跟“xx 早點喜歡吃豆漿加雞蛋灌餅”一樣，但細想之下有點常識的讀者聽了都要爆炸了。

我覺得孫悟空聽了觀音這段解釋，高低應該問問觀音：菩薩啊，你每天在南海講佛法講的到底是個啥啊？教了半天教出這麼個孽畜。“舌尖上的童男女”麼？

但悟空居然問都沒問，居然。

可能是自從踏入西牛賀洲這塊佛祖腳下的風水寶地之後，這樣的事兒他見的實在太多了——

金角銀角，兩個給太上老君燒鍋爐的童兒，開小差下界來，吃人。

青牛精、獅子精、白象精，各路神仙們的坐騎（司機），一個籠頭栓的不嚴，下界來，也吃人。

還有什麼九頭蟲是碧波潭老龍王的女婿，小雷音寺黃眉老祖是彌勒佛的弟子，黑水河鼉龍是西海龍王的外甥 ，比丘國國丈，差點要了全城童子命的大魔頭，是壽星的座騎梅花鹿。

整本西遊，有半本寫的都是各路神仙的各路曲裏拐彎裙帶關係、都思凡下界來把人類當點心啃。

所以取經師徒肯定都已經習慣了，唐僧出來的那個南瞻部洲到底是不是“貪淫樂禍，多殺多爭”我們不太清楚，但西牛賀洲這塊地方，已經被眾妖怪禍禍成一塊人間地獄了。理由很簡單，因為人神之間的實力差距實在是太大了，大到神界但凡沾了點仙氣兒的畜生跑下界來就可以把人不當人，隨意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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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吳承恩不敢寫的大明現實裏，其實這樣的故事其實一直都在上演。明朝皇親宗室中有個伊王，從初代伊王朱㰘開始就不算什麼好鳥，經常提著劍走在封地洛陽的大街上，看見有百姓不避讓就揮劍亂砍，砍死就死了拉倒，活脫脫一個現實版獅駝嶺。

到了西遊記成書的嘉靖年間，伊王朱典楧終於搞了個大的，某天他把洛陽城門一關，讓王府官兵全城搜捕 12 歲以上的童女，然後選出 90 名漂亮女孩充實自己的後宮，剩下的女孩也不肯放掉，讓百姓交錢來贖人。你看這一段，有沒有靈感大王的風範？

當然，因為朱典楧這次因為鬧得抬出去圈，更因為已經血脈疏遠，被嘉靖皇帝追究、圈禁了。但你能想像，洛陽的老百姓，在從初代伊王到末代這一百多年裏，過的這叫什麼日子麼？

大約跟烏雞國、比丘國乃至獅駝城那些百姓的日子差不多——就默默地忍唄，還能咋辦？明朝那是有極強的文字獄的，太祖皇帝遺訓，大臣有敢上書離間天家骨肉親情者，誅九族。任皇族享樂那是大明立國的

所以靖難之役以後，藩王如果造反，官員會立馬上報，但如果就是禍亂民間，光亂砍亂殺幾個百姓、強搶強姦幾個民女，只要不鬧的太出圈，那算事兒麼？

明白了這個道理，你就能解小說裏那個悶了。

為什麼，孫猴子就在個花果山上裏打出旗號要做“齊天大聖”，玩一樣的舉動。可天庭馬上就明察秋毫，又是千里眼、又是順風耳，後來乾脆派托塔李天王前來鎮壓。

十萬天兵天將啊！專門下界來打一群猴？就為了一面“齊天大聖”的破旗子？

可是取經一路上那些妖怪，都在各自的山頭上為非作歹，吃老百姓吃了幾百年了，怎麼愣是沒人管呢？

這時候，天庭的明察秋毫在哪里？千里眼、順風耳在哪里？十萬天兵天將又在哪里？

但，這奇怪麼？這不奇怪。

要麼說孫悟空“猴畢竟是猴”呢，沒在天庭正式編制裏混過，他始終不理解真正的底線在哪兒。

想起我一位前輩的感歎，他說當文殊菩薩按下雲頭、降臨他忠誠的獅駝嶺，收了坐騎青獅精扭頭就走時，竟連一句道歉都沒有。這對當地百姓是不是不大禮貌？

我覺得，也沒啥禮貌不禮貌的。你要知道被吃了幾百年，還硬被佛祖說成“人人固壽”的當地百姓，其實已經沒心思在乎這個了，只要有哪位神仙肯喊上一句“孽畜，還不快快現出原形？！”把為禍當地的這大王那洞主趕緊收走，即便啥道歉、啥解釋都不給，信不信，他們就已經能焚香祭拜、感恩你幾百年了。

大家都覺得，神仙能來就不錯了。

被取消了反抗和抱怨能力，被迫生活的“很幸福”的西牛賀洲百姓們，就是這麼情緒穩定。

所以你說，一本西遊，取了半天的真經，到底取了個啥呢？

《西遊記》裏最黑的，當然不是神話，是作者借佛祖之口跟讀者玩的黑色幽默。

寫的這麼巧妙卻又辛辣，要不怎麼人家是四大名著呢？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忘川邊的貝特麗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