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死在出租公寓裏的外地女孩
人們默默地活着,默默地陷入絕望,又默默地死去,這就是現實中許多人的真實處境。讓我們正視這一點,因爲所有的改變,只有在正視它之後纔有可能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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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33歲的女孩,從貧困的西海固老家來到西安,兩個月後,孤身一人死在出租公寓裏。
她死得有多孤獨,從一個細節就可想而知:她死了20多天之後,纔有人發現她死了,那時她的遺體已經面目模糊,也就是說,在那麼長的時間裏,沒有人注意到她這樣一個人消失了。
在這個大都市裏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卻和自己毫無關係,那種處境,就像是在荒漠中央,周圍都是空蕩蕩的。要不是死了,其實沒人關心她的生存狀況。這樣不爲人知地活着,或許也是她最後的尊嚴——她不願意讓親友知道自己活成這樣。
從表面上看,她從老家來到西安是爲了找工作,最終在接連碰壁之後,在一個“冷漠”的大城市裏無人知曉地死去。但我隱約感覺這背後還有另一層隱情:她之所以到西安,也是爲了逃離老家那個熟人社會的可怕壓力,大城市裏固然舉目無親,但也因此不用面對“33歲還單身未婚、事業失敗”帶來的種種議論,那些話,對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來說,甚至比死了還難受。
有位老家就在那兒的朋友子興,看了她的故事之後說:
看得很難受。因爲我村裏幾乎有一個一模一樣的事情,而且我在北京上學的時候見過她,這兩年回家一打聽,也沒有了。西吉比我們更窮苦,考上北京的211,回來可能無法接受墜落的現實,還硬要繼續考,壓力會很大。身邊人不斷的說,會有崩潰的那種感覺。
她要是一畢業留在一線,或者說離家近一點,回到西安或者蘭州,踏踏實實找個班上,肯定不至於這樣,但這的前提是她得說服自己,屏蔽家庭的期望。我能體會那種感覺,你考不出來,家裏人也加壓力,看着身邊沒有自己考大學好的同齡人都找到了出路,會更焦慮。她家裏的情況應該更糟糕,已經要到處借錢了,確實沒法堅持了。
寧夏西海固農村
她從小成績優異,越是這樣窮苦出身的好學生,越信奉“知識改變命運”,因爲這是他們唯一的出路。然而,十年前她重點大學畢業,卻正趕上經濟下行的大環境,支撐她的人生信條一再受衝擊。
經濟越差,好機會越少,考公競爭越激烈,她多次筆試第一,面試卻都沒過。鄉下出身的苦孩子,只會考試,不會表達,當然更不會搞關係,然而踏上社會,現實並不像考試這麼簡單。這種挫敗的打擊是摧毀性的。她嘗試了不止一次,既是執着,恐怕也是因爲她不知道還有別的出路,總希望能有個不一樣的結局。唯一擅長走的路走不通,她看來始終沒從這打擊中恢復過來。
小鎮做題家極高的自我期許,與強烈的現實挫敗,想來曾在無數個日日夜夜撕扯着她的心靈,每天凝視着深淵,無法自拔。她只能依靠自己,因爲無法從別處獲得情感支撐。
在她死後,她父親對她的骨灰都不在意,說:“女孩沒嫁人就死了的,不允許進自家祖墳,即使嫁人了,沒生娃就死了的,也入不了夫家祖墳,最後都是屍骨難尋。”
作爲一個受了高等教育的女性,她肯定想逃離這樣重男輕女的原生家庭,然而找工作的失敗,卻還要讓自己繼續找家裏伸手要錢,這又反過來讓她更感到恥辱,或許這就是爲什麼家裏湊了錢給她之後,她卻把家人的微信拉黑了,那是她無法面對的雙重恥辱,而歸根結底是她無法面對自己的失敗。
她的故事,有一處看來很費解:按房東的說法,之前那房子之所以難以租出去,是因爲50平米的單身公寓比較貴,那這女孩子經濟狀況已經窘迫到租房的錢都是借來的,最後每餐不超過5塊錢,爲什麼還要把剩下的錢都拿來租這麼貴的房子?難道是因爲她從一開始就想好了,想死在一個好一點的住所裏?
我的朋友李一,自己也是從關中的小縣城來到西安的,越想越覺她的選擇不合常理,難以理解:
她父母給她借了一萬多元付半年的房租,按兩千元來算,這月租金就算在西安最好的高新區也能租到二居室的,她爲什麼要租這麼貴的?
如果她跟人合租,或是租在城中村裏面,省下來的錢作爲生活費,手裏能剩下四五千塊錢,那大概還能夠支持她半年的生活費,不至於還要麻煩父母借生活費,最後連電費都交不起。冰箱裏面空空的,說明她也從來不做飯。
就算再涉世未深,與社會脫節,一個窮苦地方出來的農村孩子,最基本的技能就是省錢吧。所以我對所謂的“她沒有選擇”,沒辦法表示認同。當然有很多的細節需要確定,但我覺得僅就一萬多租房跟冰箱裏面空空蕩蕩這兩點來看,已經足以說明,她並不是沒得選,而是選了無法落地的高水平生活方式。
這樣的推論很理性,但問題是,只有你還想好好活下去時,纔會去精打細算怎麼維持基本的生活。正常人確實無法理解,爲什麼都那樣了還要去“浪費錢”,然而對當事人來說,已經心灰意冷到徹底絕望的地步,考慮的重點已經不是“省喫儉用活下去”,而是“找一個好一點的地方,在那裏走完人生”。
出身陝南小地方、這兩年剛畢業在西安工作的一位年輕朋友說:
我理解她爲什麼這麼做。在這種心境裏,從內是根本看不到出路的。活着的時候已經受到這麼多折磨了,爲什麼到決定要死的時候還要緊繃着?因爲如果是我的話,我會這樣去做的,所以我理解。
我覺得缺乏人際交往的情感和情緒滋養或許影響很大,而持續地找不到工作就像是一個催化劑,是最後一顆稻草。並且整個過程是徹底絕望的,沒有可以訴說自己內心情緒的人。別人無法走進自己的內心,自己也無法走近別人。即使她向別人說,她要自殺了,也沒有人真正在乎,只是當一句玩笑話。如果生活中,哪怕有一個人真正的在乎過她自己內心真實的那種感受,或許,悲劇也不至於發生的這樣徹底。
雖然從外人來看,她是很悲慘地餓死在出租房裏,然而不知道爲什麼,我有一種感覺:她最後內心是平靜的,因爲對她來說,路越走越窄,終於走到了盡頭,她也累了,對這個疲憊的靈魂來說,死亡並不可怕,只是休息,並且是死在在一個爲自己選好的地方,至於這對房東的影響,只怕她也根本顧不上了。
這一點,李一也說:“房東作爲夫妻倆都在新疆工作的公安,完全清楚自己寫文章後會遭遇什麼樣的麻煩,但她還是寫了,沒讓那個女孩悄無聲息地離世,也算是義人了。”
確實,女房東已經可說仁至義盡,不但寄予了很深的同情,也沒有向死者家屬索賠,反倒還補償了他們,問題是這個女孩生前的問題並不是靠這樣的個人善意能解決的,她需要的是兩方面:一是找到工作,二是人際交往帶來的情感滋養,但在這兩方面,她看起來得不到社會的任何有效幫助。
這當然是個悲劇,但很容易被看作是個人的悲劇,彷彿她走到這一步,都是她自己造成的,本可以有不一樣的活法。有一種觀點甚至認爲,她本來就是病人:
死者是有心理疾病的病人,她最需要的不是找工作,而是治療。大家所說的那些她如果能做到,她就不是病人了,也就不會死了。觀衆們並不知道她這一生是如何走過來的,她都遭遇過什麼,她的內心是怎樣的。無法知曉這些,也就不要從自己的短暫且狹窄的人生經驗中去對死者做什麼評判了。
很多人的建議,她恐怕確實做不到,但把她看作是“有心理疾病的病人”,隱含着這樣一層意味:她和我們普通人不同,歸根結底,她是一個我們無法理解的他者,而面對這樣一個人,我們只能閉嘴。
這麼想也自有道理,但這麼一來,我們的反應其實和“冷漠”沒有什麼區別:她是不可言說的,真相已隨着她的死去永遠消失,背後的社會原因也因此無法追索,何況她是異類,其處境不會落到我們頭上,既然如此,她死後,我們照常生活就是。
有一點不可否認:她的內心世界是完全封閉的,外部視角很難觸及她的真實感受和動機。然而,她之所以陷入這樣的處境,與其說是她自己的選擇,不如說是她沒有選擇,甚至她如果早十年出生,社會環境不是那樣,她的人生不至於走入絕境。就此而言,她就算有精神疾病,那也是她困境的結果,而非原因。
還有些人輕蔑地說這故事“一眼假”,說這話的其實也拿不出什麼證據來證明這是假的,只不過是憑藉自己的直覺,很不屑地做出一個判斷,就此否認、迴避了問題的存在。且不說它的真實性已經得到了證實,此事能激起那麼多人的共鳴,意味着人們本能地覺得,這樣的事,在現實中是完全有可能發生的,甚至跟自己距離並不遙遠。
人們默默地活着,默默地陷入絕望,又默默地死去,這就是現實中許多人的真實處境。讓我們正視這一點,因爲所有的改變,只有在正視它之後纔有可能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