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男、60多歲,前列腺癌晚期,正在化療。結束一輪化療後兩個星期,突然發生頭痛。最初是整個大腦疼痛,然後轉到左側頭痛。持續幾天,來到急診室。急診室自然查一大堆。 腦袋CT, CT腦和頸部血管造影,腦袋 MRI。結果都正常,沒有顱內出血,沒有癌症腦轉移。收病人的醫生仔細,查了病人的化療藥。那個藥物也不引起頭痛。
收入院。入院診斷是偏頭痛或者叢集性頭痛(Cluster headache)。治療:消炎鎮痛、嗎啡,加上偏頭痛專治藥物Sumtriptan。
第二天我接手,把入院志看完,CT、MRI 報告看完,圖像看了一遍,仍然不知道是什麼病因。
慢性頭痛有三種:
1 偏頭痛 (Migraine)。 偏頭痛是單側頭痛,一般是年輕或者至少中年時候就開始。偏頭痛大部分持續半天一天,超過4-5天的很少。往往伴隨噁心嘔吐怕光怕動。
2 叢集性頭痛 (Cluster headache)。也是一側頭痛,發作持續15分鐘到3個小時。或者幾天發作一次,或者一天發作幾次。頭痛伴隨自主神經異常症狀,如眼瞼下垂、瞳孔縮小、流淚、結膜充血等。
3 緊張型頭痛(Tension type headache)。往往是腦袋雙側輕中度疼痛,伴隨腦袋或者頸部或者肩部肌肉緊張。
這個病人不像是緊張性頭痛。但是偏頭痛還是叢集性頭痛,或者其它什麼頭痛不清楚。
診斷不明,我決定繼續現在的治療。準備查房時仔細問問病史,也許能找到答案。
查房:大叔看起來不像是癌症晚期病人。亢奮、肥胖、精神抖擻、臉呈青銅色兼紫紅、眼睛炯炯有神。我剛一開口,他就說個沒完。前列腺癌怎麼診斷出來,化療如何痛苦,哪個醫生如何好,哪個醫生不怎麼樣。頭痛怎麼讓他喫不下飯,睡不好覺。一邊說一邊還看着我,像是在觀察我是不是在認真傾聽。我抓住空子問他是不是怕光,回答一聲不怕,又繼續他的談話。沒有一點停頓,不讓我有機會再問問題。
說他說了半小時,也許只有十幾分鍾,我都忘了我要問什麼問題,只是想找個藉口就溜走。終於在他歇氣的時候,我趕快說聲see you later, 轉身就走。
第一天過了。第二天查房,病人看起來沒有昨天煩躁。聽他說了十幾分鍾,趕快溜走,慶祝我今天運氣好。第三天查房。病人拿一塊毛巾遮住左臉,說他的痛一點沒有改善。
我想: 該用的藥都用了。病人究竟是什麼問題? 究竟是不是偏頭痛,叢集性頭痛?我決定繼續現在的治療,如果明天還沒有改善,就改爲照外周神經性疼痛治療。究竟什麼外周神經痛,我並沒有清楚的概念。
病人要求我和他在另一個州大學醫院的腫瘤科醫生聯繫。我對他的腫瘤一無所知,於是找這裏的腫瘤科會診。醫院的腫瘤科醫生來看了病人,沒作什麼。但是找了本院的神經科醫生會診。
第四天,我還沒有查房,神經科醫生已經看了病人。他告訴我,這個病人是三叉神經痛。病人已經在服加巴噴丁300毫克每天一次,他把劑量增加到300毫克每天兩次。
神經科醫生這麼一說,我突然開竅。病人每天都抱怨左邊頭痛,把毛巾從左邊額頭一直貼到左邊下巴。可以說是典型的三叉神經痛。診斷顯而易見,我怎麼漏掉了呢?
想來想去,不是我的錯。每天一查房,病人就說個沒完,我完全沒有機會問問題。剛開始是沒有機會問問題。到後來,我都忘了要問什麼問題。只想敷衍聽他說十幾分鍾,然後找個藉口溜掉。
查房,我告訴他,我完全同意神經科醫生的診斷和治療方案。但是不清楚加巴噴丁效果好不好。如果不好,明天我換一個更有效的藥,同時上皮質激素。他問是什麼藥,我說是Carbamezepine。他又問用什麼皮質激素,劑量多少。告訴他是強的松,準備用50毫克。又解釋了一下爲什麼要用皮質激素。
三叉神經痛,典型症狀是一側頭痛。如果三根三叉神經都涉及,那麼整個一側從頭頂到下巴都痛。往往是突然發作,放電一樣的劇烈疼痛。疼痛持續幾十分鐘幾小時後緩解,以後又再發作。這個病人是持續幾天的疼痛,病程不象三叉神經痛。但是疼痛部位是三叉神經的分佈區域。除了三叉神經痛,沒有其它原因可以解釋。
三叉神經痛的治療就是上抗癲癇藥。首選Carbamazepine,臨牀研究證據最多。加巴噴丁是三線四線選擇。加巴噴丁有幾個小臨牀研究,似乎有效。但是這些研究的質量都差,樣本太小,不足以證明加巴噴丁有效。不過,這個病人既然已經在服加巴噴丁,增大劑量,看看有沒有效,也是可以的選擇。
第五天,病人說他沒有一點改善。於是上Carbamazepine 和皮質激素強的松。爲什麼要上皮質激素?這種突然發作的神經痛,可能是病毒感染,導致神經炎症。可以用皮質激素消除炎症。不過,病毒感染導致的炎症只是猜測。皮質激素有沒有效,用了才知道。第六天查房,病人說他好多了。折騰了6天,終於改善。第七天,疼痛幾乎完全消失。出院吧。
這個病人,如果我第一天就診斷出來,也許第三天就出院了。他可以少痛5天。我幾次想告訴他:醫生查房問問題,他要認真回答,不要只管自己說自己的。不過說了也沒用。到了這個年齡,誰也改不了。
我有時候感到自己沒有耐心,遇到什麼病人說個不完,掙扎幾次沒有用,我就放棄了。不能算標準的好醫生。但是病人一定不要只管自己說自己的,不管他/她認爲自己說的東西多重要。醫生問完了,往往要問一句,你還有什麼要告訴我。 這時候,再來說你自己的也不遲。
我問病史,首先是查已有的信息:急診室醫生的記錄,入院志,會診記錄。化驗,圖像。然後得出一個初步的診斷。有時候同意急診室、收病人的醫生的診斷,或者診斷一開始就明明白白。這種病人不用操心,繼續現有的治療就行。不少時候,我不同意其它醫生的診斷,懷疑是其它診斷。有時候,我完全不知道是什麼診斷。這時候,我就得仔細問病史,雖然其他醫生已經問了寫了病史。病人提供的信息,比其他醫生提供的信息更有價值。問病史有我自己的思路,順着我的思路問問題。大部分時候,問完診斷就出來了。遇到只管自己說個不停的病人,就沒辦法診斷。
話說回來,神經科醫生早晨去看了看病人,就問出了診斷。我就別給自己找藉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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