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象中的鐘先生,就是這樣強大、剛正不阿且善良的老人。他的堅強和感傷,總是不和諧地交織在一起。想讀明白他,真不是那麼容易……
2018年,長沙,鍾叔河在家中書房抄錄詩詞。汪劍攝
01
《走向世界叢書》是鍾叔河先生從上世紀80年代初開始主編的一套叢書。他把晚清最早走出國門的人寫的遊記、日記、隨筆彙編成叢書出版,以至於像李普這樣的老學人、大記者,都會寫一封讀者來信寄給晚輩編者鍾叔河。那是1981年的夏天,他在信的末尾寫道:“八月十八晨三時,半夜醒來,不復成寐,乃寫此信。”他如此急切地寫信,是因爲看了鍾先生編輯的這套叢書,每一本都有一篇長長的敘論作爲正文的補充和導讀。
爲了這些文字,鍾先生甚至得罪了不少人。他白天在出版社編書,晚上回家查資料,把那些難以理解的歷史背景、人物簡介寫給讀者。他太“努力”了,於是遭人討厭!鍾先生說:“長沙就像巴爾扎克小說裏的‘外省人’,格局小,是小地方出來的人;所以隨便你想做點什麼事都極其費力,得費力去說服。”這一寫,最短的一萬字,最長的四萬字。他古文底子厚實,惜字如金,幾行字裏就蘊含了大量的信息。那時也拿不到稿費,他不計較。因爲他實在是在寫作中找到了一種樂趣,不僅是知識的樂趣,是因思考而悟、修煉而覺的樂趣。
但是,有的主管和領導就不高興了:“我們不贊成搭車發表編輯自己的文章。”可是不寫,現在的讀者怎麼讀得懂這些舊文啊!要想趕緊把書出版,又不能跟他們有爭議,鍾先生會動他的小腦筋,把每一篇的敘論以筆名發表:谷及世(古籍室)、何守中(鍾叔河倒轉)、金又可(鍾叔河之半),他實在不想製造“搭便車”的嫌疑。鍾先生說:“我從來不習慣跟在領導屁股後面察言觀色,先意承志。領導想要出什麼書我就出什麼書,那我辦不到。”於是就有了特例,鍾先生自己選題,自己找書,自己編輯,自己加工,自己寫前言後記,自己設計付印。他大聲地告訴所有人:“一句話,這是借前人的書講我自己的話,是我自己的編輯作品。”
當《走向世界叢書》要推出的時候,有的人又有意見,說是“一年最多讓你出四本”——聽聽,“讓你”,顯然是不喜歡他的積極態度,讓你出書,已經恩賜你了,怎麼還想多出?鍾先生是否表現得有點“出人頭地”了,他這是在幹什麼?可是在鍾先生看來,一下不推出十本以上,還叫什麼“叢書”啊!就這麼折騰來折騰去,書還是陸陸續續出版了,成了那個年代的大事。著名學者李一氓說:“這確實是我近年來所見到的整理古文獻中最富有思想性、科學性和創造性的一套叢書。”在完成張德彝注的《三述奇》後,在石家莊市第十五中學任教的張德彝的孫子張祖銘,充滿感激地寫信對鍾先生說:“先祖遺物,除送交國家者外,由於衆所周知之原因,業已蕩然⋯⋯若無先生之努力,先祖遺作恐亦無人能知,湮沒於世矣!”
我們的時間在日子裏常常是被掩埋了,日曆也總是缺頁的。寒天歲月,爲了補上這殘缺的一頁,1979年底,鍾先生跨出洣江勞改農場的第一步,就踩着殘雪去北京圖書館尋找資料,終於尋覓到張德彝八部《述奇》的抄本,其中包括了最有價值的《三述奇》。張德彝一生八次出國,每次都完成一部日記體裁的“述奇”,而他的《三述奇》正趕上普法之戰與巴黎公社革命。1918年張德彝去世時,他慎重地把自己的稿本交給了次子張仲英。到1951年,張仲英也覺得自己老了,沒有能力保存,乾脆將它們捐贈給國家。
北京東北角戲樓衚衕1號的柏林寺,寺廟早就不見蹤影,沒有恢宏的建築,只有一道舊木門,上面貼着鐵皮的小門牌號,它是北京圖書館的古籍閱覽室。在北圖工作的、西南聯大畢業的圖書館員張玄浩老先生的帶領下,鍾叔河去到了那個地方。僅僅是“西南聯大”幾個字,就讓我們肅然起敬。他看見鍾先生尋找卡片時的專注、認真,聽說他想出版《走向世界叢書》後,熱情幫助,立刻畫了路線圖,讓他趕去柏林寺查找。又怕鍾叔河有困難,自己都是上了年紀的人,隨後卻騎着自行車從老北圖趕來。查找了好幾天,終於找到了線裝78卷本的《述奇》原稿,它們被藍色布函護封得完整無缺。
柏林寺的工作人員,都帶着老舍筆下老北京人的特點,操着最禮貌的語言:“您走啦,走好嘞,您明兒早來!”屋子裏沒有空調暖氣,工作人員的棉褲腳 扎得緊緊的,穿着老式的黑色蚌殼棉鞋,生煤爐燒開水,弓着腰爲鍾先生倒水。搪瓷缸上的搪瓷脫落了,可是他們把茶葉放進去,衝進滾燙的熱水。當杯子上冒起熱氣的時候,再寒冷的冬天,都被他們的禮數所溫暖着。他們有教養、有禮貌且爲人謙虛。北方清晨的寒氣,透着乾冷的清爽,讓鍾先生記憶猶新,特別是在那破舊的樓房裏,藏着這麼多珍貴的古書,讓人無法不流連忘返。從月壇的北小街招待所出發,橫穿整個老北京城,在那些躺着的線裝書裏,終於爲讀者尋找到時間,爲我們缺頁的日曆打上了小小的補丁。大早進門,最後一個離開,真的是戀戀不捨!多少年以後,張玄浩先生早已作古,但是鍾先生還與他的女兒保持着聯繫。
02
難得的《走向世界叢書》,留下了多少老人付出的心血,錢鍾書先生一眼就看見了。當他看到每本書前的敘論時,覺得非常有意思,雖然他都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一個叫“鍾叔河”的,他的古文、國學底子是怎麼修成的,但還是覺得文章寫得好看。於是,錢先生關照《讀書》雜誌的董秀玉,如果鍾叔河什麼時候從長沙到北京,帶去他家見見。
這太讓人匪夷所思了!
錢先生不要見人是大名在外,那些描述是非常仔細的。他家的門上,掛着小鏈條,敲門以後,門是打開了,但是主人隔門縫朝外看,那小鐵鏈就拉開了主人和外人的距離,多數的來者都被拒之門外。怎麼就這個剛滿五十歲的鐘叔河,他的文章、文字會讓錢先生產生興趣?他邀請鍾叔河做客不算,見了面還鼓勵他,把那些敘論集結單行本,並表示願爲之作序。序言的開頭是:“我首次看見《讀書》裏鍾叔河同志爲《走向世界叢書》寫的文章,就感到驚喜,也起了願望。”這個願望就是錢先生給鍾叔河的信上說的:“弟素不肯爲人作序,世所共知,茲特爲兄破例,聊示微意。兩週來人事蝟集,今急寫就呈上,請閱正。”
在年輕的鐘先生面前,信箋上,錢先生按舊式禮貌的習慣,稱自己爲“弟”,也嚇了我一跳。多年以後,楊絳先生收到鍾先生寄去他的新書時,錢先生已經去世多年。她在回信裏說:“他(錢鍾書)生平主動願爲作序者,唯先生一人耳。”在這些“名人”的讚美之下,領導們也不再給鍾叔河提要求了,那些筆名也得到轉正,正大光明出現著者的名字。
等到我閱讀錢先生的序言和《走向世界:中國人考察西方的歷史》時,已經是二十年以後。無地自容,上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我在北京讀書,卻不知道有這樣一套叢書,更不知道有一個叫鍾叔河的學者。現在,我老老實實地讀,讀完了以後,又買了好多本送朋友,因爲我交的也是一些沒有讀過這書的朋友,甚至做歷史研究的朋友,對於中國歷史,我們都缺少基本的認知。真想把微信上的那些小貼圖,那個流淚或者是焦慮紅臉的形象貼在自己的文章裏,一份很深的羞愧感。
朋友認真看完書以後,立刻給我打電話,她說:“我不同意鍾先生說的,這不是第一次中國人出國對國外的描述和認知,早在中世紀的時候,就有中國人漂洋過海了。”我一聽,覺得朋友說得有道理。這就是我們這些缺少常識、看書抓不住重點的人的“思考”。直到很久以後,我問鍾先生這個問題時,他只用很簡單的一句話就回答了我:“是的,這不是國人第一次漂洋過海;但這是第一次,國人用文字記錄下了他們到歐美后的所見所聞!”
看完這本書,我開始把鍾先生出版的書一本一本買回家閱讀。每次放下書,抬頭看去,總是看見那個身材魁梧的人,站立在你面前。他踩着左右左的步子,有力堅定,跟隨着隊伍中一個個挺胸闊步的戰士朝前走。我窩在臺階上看書,操場上列隊整齊的年輕人,加上那響亮的口號聲,讓人會不由自主地站立起來,向所有邁着正步的人舉手敬禮。人,就是這樣被環境感染和改變,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愚蠢,我甚至比走正步的鐘先生更有一種儀式感,莊嚴得匪夷所思。
只是有一天,我站立在鍾先生邊上與他合影的時候,突然發現他不是那麼高大,我的個子幾乎快和他一般高。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古文底子那麼深厚、對歷史有着深切理解的人,曾經也是一個激進、天真,甚至單純得有點愚蠢的陽光少年。
03
看了太多鍾先生的書,實在忍不住想給他寫信,因爲鍾先生不也是那種會給作者寫信的讀者嗎?一次一次跟朋友敘述着,我從他文章裏看來的故事。
被打成“右派”的鐘先生在長沙城裏拉板車,一天就是那麼幾毛錢的收入。有一天歇腳的工夫,他在街頭的舊書攤上,看見一本書《希臘的神與英雄》,隨手拿起來讀。讀着讀着,不僅忘記了勞作的辛苦,那文字的韻律,還有那種境界,竟然讀出了彷彿周作人的氣息。他把一天拉板車的收入全部付上,買下這本舊書,作者叫周遐壽。他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問朋友,朋友也不知道,於是讓朋友給出版社寫信。出版社很負責,他們把信轉給了作者。誰都不會想到,作者回信了,這才知道周遐壽就是周作人。
我不斷跟朋友說這個故事,說得越來越細節化,以至於我甚至看見鍾先生拉板車時,滿身滿臉的汗水,衣衫不整的樣子。我自己都被這個故事感動得熱淚盈眶,因爲誰都沒有想到,周先生在天之靈也不會想到,三十年以後,正是這個拉板車的,將周作人的散文集,在1949年以後第一次集結出版。這個板車夫是怎麼完成的?我常常會想,如果拍成電影,要下怎麼樣的功夫,纔可以將這個充滿戲劇化的故事讓觀衆信服?這靈魂上的交流,會給予觀衆什麼樣的衝擊啊?當時間、生命和死亡在一條平行線上拉開的時候,遠在天上的周作人會有這樣的期待嗎?生活裏,原來並不需要那麼多傳奇,幸福的生活應該是平庸的,而他們這些大師,爲這些傳奇付出了殘酷的代價。
直到有一天,我跟鍾先生對話的時候,他在電話裏說:“你說我有學問,我連周作人的筆名都不知道,我哪裏有什麼學問啊!”
跑舊書店是鍾先生的一大嗜好。他說,當了“右派”以後,變得更加“肆無忌憚”,因爲沒有人沒有單位管了。那個被我描述成用“一天拉板車的錢換來的周作人的書”,是我感動以後杜撰出來的,但也不完全是我瞎編,一定在哪裏看見過這情景。直到重讀鍾先生《小西門集》才知道故事原貌:他不是在馬路上歇腳,也不是在地攤上,而是在舊書店,看見了周作人的《苦竹雜記》。那會兒舊書店裏的書一般都是三毛錢一本,但是這本書開價竟然是五角。他拿不出,轉身就跑到隔壁的舊貨店,毫不猶豫地摘下頭上惟一像樣的呢氈帽,人家說:“這帽子也就值一塊錢,回家拿戶口簿去吧!”他着急,怕回家以後這本書就被別人買去了。他說:“帽子,就作九毛錢賣給你吧!”因爲一元以下的舊貨,是不需要戶口簿的。書,總算是買到了。
現在,鍾先生手上不僅珍藏着周作人的書,還有他家的地址。於是,距離上次寫信五年以後,1963年11月24日,他又給老先生寫去了一封長信。那已經不是讀書的年代了。鍾先生依然在拉完板車以後,燈下讀着周作人的書。爲了給周作人寫信,爲了表達自己的虔誠,這個手無寸紙的“勞動人民”,特爲跑到家對面的小店,買了幾張一面光潔一面粗糙的紙、一小瓶墨汁和一支最低廉的羊毫筆,用老式豎寫的格式,給周作人寫了一封信,並且得到了先生的回覆。
那時候誰都不會把這些東西保存下來,現在說給人家聽,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鍾先生沒有向周作人做任何解釋,只是說自己“迫於生計”,無法購置稍微合適的紙筆。周作人沒有詢問,而是給他回信。在那個年代,他並不願意提及自己的處境,因爲這多少是有點危險的;但是在籌備出版《周作人散文全集》時,他和周作人的兒子周豐一常聯繫,有次周豐一發現了近三十年前的鐘先生去信的手跡,複印以後便寄給他了。他在信中寫道:
從三十年代我初讀書時起,先生的文章就是我最愛讀的中國的文章⋯⋯我一直私心以爲,先生的文章的真價值,首先在於它們所反映出來的一種態度,乃是上下數千年來中國讀書人所最難得有的態度,那就是誠實的態度——對自己、對生活、對藝術、對人生、對自己和別人的國家、對人類的今天和未來,都能夠冷靜地,然而又是積極地去看、去講、去想、去寫⋯⋯
先生對於我們這五千年古國,幾十兆人民,婦人小子,愛是深沉的,憂憤是強烈的,病根是看得清的,藥方也是開得對的。二十餘年來,中國充滿了各種事變,先生的經歷自是坎坷。然而公道自在人心,即使不讀乙酉諸文,我也從來不敢對先生有何怨責,不幸的只是先生數十萬言爲之剴切陳詞的那些事物罷了。
一封長信,在那樣的年代,給這樣一個被認爲是漢奸的,寫了如此深情的信,他就不懼怕?這讓我困惑了很久。
有一天,在我父親彭柏山留下來的舊書裏,發現一張讀書卡片,日期也是上世紀60年代初期,在第20頁上,他同樣是抄下週作人的句子:
我所說的人道主義,並非世間所謂“悲天憫人”或“博施濟衆”的慈善主義,而是一種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用人道主義爲本,對於人生諸問題,加以記錄研究的文學,便謂之人的文學。
當我看見這卡片時,背脊同樣發涼,手上卻溼漉漉地冒着汗水,雖然已經遠離那個年代,可是我還是感覺到一種懼怕。我記憶裏的青海,總是那樣窮困和黯淡,黑夜茫茫之中站立着父親,看不見他的臉,因爲對他我沒有清晰的記憶,只是不明白,爲什麼他在青海的日子裏,依然認定了“一種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爲什麼他和拖板車的鐘先生,在那樣的年代,都閱讀着周作人的書?那時父親已經是五十歲的人了,可是鍾先生才三十剛出頭,這些落入人間底層的庶人,怎麼都在思考一個共同的課題?他們到底在尋找什麼?
周作人果然將藹理斯的話抄寫給鍾先生了:
在一個短時間內,如我們願意,我們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們路程周圍的黑暗。正如在古代火炬競走——這在路克勒丟斯(Lucretius)看來,似是一切生活的象徵——裏一樣:我們手裏持炬,沿着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要有人從後面來,追上我們,我們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樣的將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遞在他的手內,我們自己就隱沒到黑暗裏去。
這裏有太多傷心的體驗,似乎父親也是隱沒在我的生活裏的火炬手,他消失了,走得悄然無聲,我沒有看見他的遺容。他去世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父親已經不在世上,他最後被髮配去河南農學院,不知道是一個什麼身份。我太小了,不懂政治,不懂父親。他被置放在樓梯下,一個在生理上就不能抬起頭的空間裏,面前放着一張小桌子,桌上放着改錐和剪刀,他躬着背坐下,整日修補着圖書館裏的舊書。不久,他渾身是傷和瘀青,屍體泡浸在福爾馬林的藥水裏一百天了。1968年7月,我的大姐被通知去認領屍體,我沒有機會給他送終。
回頭看去,在黑夜裏,只有父親留下的書櫥。這成了他傳遞下來的火炬,沒有遺囑,沒有訓導,只能再次上路尋找。而此刻,我不願意看見鍾先生的消失,他們這些有學問的人,怎麼會落入生活最黑暗的地方?我想知道他們在黑暗中的體驗,他們爲什麼要接過那個火炬?他們看見了什麼,爲什麼還想在黑暗中舉着火炬,朝前走向哪裏?
04
我也給鍾先生寫了一封信,沒有寄到出版社,請求朱正先生將信轉去。
很快,我接到了鍾先生的電話,在話筒的那一頭,是我熟悉的湖南話。他叫我“捧(彭)笑(小)臉(蓮)”,他說我跟你是半個老鄉啊,你祖籍是茶陵人,“文革”中我在茶陵服刑九年啊!隔着電話,看不見鍾先生的模樣,難以想象一個遙遠陌生人說話的樣子,但是我忍不住對鄉音有一份感動,那種突然衝進我生活裏的湖南口音,在提示我父親的存在;那裏蘊含着家庭溫暖的氣息,同時又散發出那種失去鄉音以後的恐懼和陌生,它們混雜在一起,讓我有一份傾聽的渴望。
鍾先生說話是不動聲色的,但是幽默得讓你接不上話題,他的第一句“認老鄉”,就拉近了我和他的關係。我想象中的鐘先生,就是這樣強大、剛正不阿且善良的老人。他的堅強和感傷,總是不和諧地交織在一起。想讀明白他,真不是那麼容易。
2017年,鍾叔河和彭小蓮合影。汪劍供圖
突然,我掉過頭去,不再繼續寫下去,恨不能對着牆壁一頭撞去,一種羞辱的感覺。丟人啊!我一下想起了2014年的春天,不知道着了什麼魔,竟然冒出一個念頭,爲自己快要出版的新書,寫信請鍾先生給書名題簽。我得意洋洋,寫了很長一封信,完全不瞭解鍾先生,更不會意識到自己的庸俗和無聊。沒有,一點意識都沒有。我就是那麼愚蠢地把信發出去了。
收到回信時,看見鍾先生允諾的口氣,我就後悔了。他是那麼有教養,有禮貌,他並不樂意,但沒有拒絕。他說:“不給你寫字,顯得很矯情,我的字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寫字的話,就是不要在書名下面題上我的名字,這是你寫的書。”
我意識到了自己的無聊,真想回信說:“算了,不用寫了。”又讓我想到契訶夫的“小公務員”,我變得更加矯情,人家已經答應你了,你什麼意思?要和鍾先生擡槓?信的末尾,他問我,是橫着寫還是豎着寫。我說,各寫一幅吧!很快,鍾先生就用上好的宣紙,橫排、豎排,各寫了兩個小條幅用掛號信寄來了。
出版方堅持要在鍾先生書寫的書名下題簽他的名字,我不同意,這是我答應鐘先生的條件,我和他們爭執了很久,他們說:“沒有他名字的題簽,就沒有意思了。”“爲什麼沒有意思,那麼漂亮的書法!”“字寫得好的人多了去了。”“我不認識這些人。”“我們要的是鍾先生的名字和名氣。”一下就點到了我的死穴,難道我當初不也是帶着這樣的虛榮去要求的嗎?現在,只有一個改正的機會,堅持我對鍾先生的承諾。最終題簽放在了書的內頁。
書出版了。我讓出版社給他寄去兩本以表謝意。我再也沒有和鍾先生提起過這事,我想,在本質上我是虛榮的,儘管我堅持了原則,但是我的起點就是俗不可耐的願望。我不好意思給鍾先生寫信了,不知道說什麼好。我拖住我的搭檔汪劍,任何事情都請她幫助,我幾乎有點害怕直接跟鍾先生在電話裏對話,生怕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又會流露出我的俗氣。
來源:新三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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