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虛構,死在出租屋裏
假如袁凌們還在媒體,假如他們還可以走進咸陽那間出租屋,那一定就不會有目前的爭議了。非虛構寫作,可能也會喘口氣,續命一會兒。現在我看到的是,被鎖在出租屋裏的非虛構,與窗外虛構的世界正慢慢苟合爲一體,享用同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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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過袁凌,兩次還是三次不記得了。他長相的風格像羅本,好像從沒有年輕過。社交風格上也不太暖熱,有點怪怪的。
我也是這樣的怪人,所以很理解他。我有他的微信,這十年也就說過一兩次話。遙望於江湖,卻不相忘,我有很多這樣的朋友。
第一次見袁凌,是在2006年的冬天,一個風日都懶洋洋的下午。我剛到新京報一兩個月,部門領導吩咐我去前門採訪一位老釘子戶,當時袁凌貌似在新浪新聞吧,他也去。
“他可厲害了,你要好好學着點。”領導說。當時我還在見習期,自然不敢輕忽。見到袁凌後,我發現他比我還謙卑,穿得也比我還隨便。
當時前門的平房區已進入拆遷後期,到處殘垣斷壁。我們要採訪的阿姨,是最後一兩名釘子戶之一。阿姨的獨女死於1980年代初的一起刑事案件,她認爲辦案不公,就把女兒在殯儀館裏凍了二十多年。
這次適逢拆遷,阿姨把女兒的命案納入拆遷談判中,讓當局頗爲頭疼。
我心知這個選題大概率沒法見報,此行就爲了旁觀袁凌。他採訪最大的特點就是細緻,我記得他問阿姨這二十多年,殯儀館有否斷過電,導致女兒的屍體加速腐敗。那張年輕的臉龐在冰櫃鎖了二十多年,色澤上有何變化……
告別阿姨後,袁凌告訴我,他很可能也寫不了這個題材,因爲沒地方發。
十八年過去了,那位阿姨和她的女兒如何了,肯定有人知道,但不包括袁凌和我。
這就是記錄者的宿命,你會闖入太多幽暗腥臭的時代角落,你甚至會擾動一點因果,但你沒力量燭照哪怕一寸的土地。
上午看到一位王路老師的公衆號談袁凌,認爲袁凌多寫底層故事,主要是因爲底層的人好採訪,且不注重隱私,也很難去提告那些拿他們的隱私換文章的寫作者。
王老師的這段話,在事理上其實大差不離,但更適用於解釋計件制媒體薪酬體系下,底層選題的定位和角色。而袁凌已經脫離這個體系一二十年了,採寫底層並未給他帶來多少現實的好處。熱愛很可能是更公允的解釋。
在做記者時,我也寫過不少底層題材,一些選題寫得還算不錯。在我看來,底層題材最吸引人的一點,不是容易突破,而是底層人羣更接中國的地氣。他們在苦樂生死裏,吞吐着中國真正的祕密。
歷朝歷代,底層人羣都是國家興衰的燃料,是歷史列車行經之處的枕木。他們被官府和御用文人不斷口頭宣慰,但他們的生活卻是赤裸裸血淋淋的,他們每一天都直面最粗鄙殘暴的傷害。
換句話說,底層人羣活得更去標籤、去光環、去高臺教化。就像烹飪,最原生態的食材往往蘊藏着最美的味道。底層故事最吸引寫作者的,就是不必向國家、商業乃至二三流寫作者低頭,從它們那裏援引概念和邏輯。
故事就是故事。故事不會給出藥方,病症卻都在故事裏。故事不會控訴,但最卑賤的死者,也會在故事裏開口講話。
與之相反,無論政界新貴、商業鉅子還是娛樂頂流,他們的故事都是被污染過的,都是髒的。最卑劣的人只要“成功”,就會被原諒被理解和被崇拜,便是此行的鐵律。
在民智未開的盛世,成功人士的故事比底層人羣的遭遇,更能塑造大衆的認知和價值觀。這也是很多人置自身遭遇於不顧,也要崇信祖國榮耀和商業神話的原因。
這就使得再微弱的底層寫作,只要足夠真實,都會是一場堅決的反抗。只不過,內容消費的主流永遠是成功者說了算。袁凌、陳年喜和易小荷這些寫作者註定邊緣。
昨天,我轉發袁凌的故事《一個貧窮的作家決定重新找工作》時評說:
即便在歐美,作家乃至媒體記者,都是苦哈哈的窮差事。用股評大師的話說,值博率比較低。
一將功成萬骨枯,想在內容和影響力領域變現,需要滿足受衆、商業特別是管控等多方面的需求。運氣也必不可少。你無法奢望一個對權力明顯牴觸質疑的作者能靠流量生存,而袁凌這類傾心於底層敘事的作家也很難活得滋潤。
人們需要愛和希望,哪怕假的也行。但底層真相會告訴他們無路可走。絕大多數受衆都會拋棄關心他們命運的寫作者,投身愛國主義和消費敘事中去。對奧運健兒的追捧,就證明有些人是多麼下賤和愚昧。
對寫作者來說,求仁得仁吧。在短視頻時代,放棄閱讀可能是人類最容易做出的決策。這一代優秀作家無論認命不認命,命就在那裏,自由和舒適都不斷被壓縮。
直到大家都淪爲奧威爾《通往維岡碼頭之路》裏的礦工——他們每天活在最驚心動魄的題材裏,卻沒有出產一個成功的作家。
除非越來越娛樂化,越來越浮光掠影,越來越故弄玄虛,越來越飄離中國的地面,非虛構寫作在政治和商業上,都是逆泥石流而上的自我獻祭。十年來,非虛構寫作在各平臺中道崩殂,選題和文風一直曖昧擰巴,最大原因即在於此。
如果將“寫作“的範圍從故事擴大到評論,“非虛構評論”更是日暮途窮,甚至可以說已走上了犯罪的不歸路。
以非虛構寫作,對抗越來越虛構的生活,活在出租屋的袁凌還能撐多久,我不是太樂觀。至少,我不信他51歲還能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
這兩天在我朋友圈被熱議的,還有一個死在出租屋的女生,33歲,寧夏西海固人,據說北京某所211畢業,連續考公十年失敗。
她的死亡首見於一篇百萬級閱讀的爆文。剛開始熱轉時,好幾個朋友都覺得其不太真實,問我的意見。我一直懶得看,直到宋石男老師找我探討。
我的看法是,肯定有這麼一起死亡,否則自媒體也不敢發這件事,但裏面的細節很多經不起推敲。
據說已經有持證記者趕赴女孩的老家,爆文細節的真僞,想必不會懸疑很久。但可以預料,經歷過這篇爆文後,其他底層人羣再死於哪個出租屋,或者橋洞啥的,必須有更多的爆點才能吸引看客。
假如袁凌們還在媒體,假如他們還可以走進咸陽那間出租屋,那一定就不會有目前的爭議了。非虛構寫作,可能也會喘口氣,續命一會兒。
現在我看到的是,被鎖在出租屋裏的非虛構,與窗外虛構的世界正慢慢苟合爲一體,享用同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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