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內瑞拉這個國家是如何毀掉的?

很大程度上,智利和委內瑞拉在過去 2、30 年來,走了一個完全相反的道路。智利,在走向民主化的同時,經濟也獲得了長足發展,而委內瑞拉,在民主崩潰的同時也出現了經濟崩潰。智利轉型以來,經濟從拉美的中下游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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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大程度上,智利和委內瑞拉在過去2、30年來,走了一個完全相反的道路。智利,在走向民主化的同時,經濟也獲得了長足發展,而委內瑞拉,在民主崩潰的同時也出現了經濟崩潰。智利轉型以來,經濟從拉美的中下游水平一路上升到名列前茅,貧困率從46%降到3.7%;委內瑞拉則相反,1999年查韋斯上臺之際,它的人均購買力GDP在拉美頂端,但是20年後的今天,委內瑞拉經濟成爲一片廢墟,貧困率高達90%。

很長一段時間裏,委內瑞拉政府試圖掩蓋經濟衰退,從2015年以後停止發佈經濟數據。但是,網上流行的一句話說得好:世界上有三種東西是不可能隱藏的,噴嚏、愛情還有貧窮。委內瑞拉經濟現在糟糕到什麼程度呢?有幾個數據可以反映。

一個是通貨膨脹率。根據IMF的估算,2018年這一年,委內瑞拉的通貨膨脹率高達1,000,000%。這是什麼概念呢?就是錢幾乎沒有意義了。你一個月的工資可能只能買兩盒雞蛋,三個月的工資買一瓶橄欖油,所以,才發生委內瑞拉老百姓寧願把錢當廁紙用、也不去買廁紙的情況,因爲廁紙比錢貴多了。更糟的是,歷史上的超級通脹,大多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但是委內瑞拉的超級通脹,從2016年左右開始到現在,已經4年了,還沒有結束。我寫這個稿子的時候專門去查了一下,最近的數據是2020年8月,通貨膨脹率還是2,000%多。這幾乎是現代史上延續時間最長的超級通貨膨脹了。

除了通脹,另一個指標是難民數據。說起難民,我們通常想起哪些國家?敘利亞、也門、阿富汗之類的戰亂國家,對不對?但是,另一個我們幾乎從不談及的難民危機,發生在委內瑞拉,而它的規模與敘利亞的難民危機旗鼓相當。根據布魯金斯學會的一個報告,敘利亞內戰導致480萬難民外逃,委內瑞拉呢?截至2019年底,有460萬人外逃,也就是其人口的16%。委內瑞拉醫生去哥倫比亞端盤子,律師去祕魯掃大街,老人兒童在墨西哥沿街乞討,這樣的故事太多了。和平年代出現如此之多的逃難者,委內瑞拉真的是奇蹟創造者了。

根據IMF的估算,從2013到2019年,委內瑞拉的真實GDP縮水了65%,幾乎是過去半個世紀左右全球最嚴重的經濟衰退,唯一比它更嚴重的衰退是內戰期間的利比里亞。要知道,這些數字不僅僅是數字,背後是無數人的命運,其中有在垃圾堆裏翻找食物的兒童,有不得不去購買臭肉的母親,有因爲停電而在停屍房慢慢腐爛的屍體,有翻山越嶺到鄰國乞討的老人……2017年的一項調查顯示,63%的委內瑞拉人因爲飢餓體重減輕,減幅平均高達23磅。所以委內瑞拉人開玩笑說,“馬杜羅餐”是歷史上最見效的減肥餐,因爲馬杜羅是他們的總統。在我讀過的各種報道中,印象最深的是兩條:一個是說委內瑞拉的小學門口經常是救護車的呼嘯聲,爲什麼?因爲上課的學生不停因爲飢餓而暈倒。另一條是一個需要做癌症手術的老太太,醫生對她表示,你可以來做手術,但是,你必須自籌手術用品、繃帶、藥品、麻醉劑、消毒劑……等等,因爲醫院裏真的什麼都沒有了。這樣的荒誕,真的是小說家都編不出來。

顯然的問題是,何以至此?爲什麼拉美地區曾經最富有的國家,在短短20年間,會走向經濟崩潰?畢竟,委內瑞拉是個先天條件特別好的國家,盛產各種礦產資源。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委內瑞拉是世界上石油儲備最豐富的國家。它的石油儲量,甚至超過沙特阿拉伯,這也是它70年代以來走向經濟繁榮的主要原因。油田是什麼?油田就是一個嘩嘩地往外噴錢的地下取款機啊,但是,明明抱着一個取之不盡的取款機,委內瑞拉經濟還是走向了崩潰,爲什麼?

這就必須從一個人講起:委內瑞拉的前總統查韋斯。查韋斯,何許人也?一言以蔽之,一個左翼民粹主義者。這個人是個貪污腐敗的竊國賊嗎?其實不是。不但不貪,甚至可以說,他是一個同情心爆棚的現代羅賓漢。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當我看到社會不公的時候,看到孩子因飢餓而死去的時候,我會痛哭。”他的一生,似乎也是與“社會不公”鬥爭的一生。

1992年,還是一個普通軍官的他,因爲對委內瑞拉的貧富懸殊不滿,對“新自由主義經濟模式”充滿怨恨,加入了一場政變。政變失敗了,當時他作爲軍人代表,在電視直播中表示:“遺憾的是,我們沒有達成目標,我對失敗承擔全部責任。”事後,他被投入監獄。但是,當時全國民衆都記住了這張年輕、勇敢的臉龐。1994年他被新總統特赦特出獄的時候,受到了民衆英雄凱旋般的歡迎。1999年,人們乾脆拋棄了那些傳統政黨,以壓倒性的優勢把這個現代羅賓漢選上了臺去。現在,他終於可以拋棄“新自由主義經濟模式”,大刀闊斧地施展自己的藍圖了。他給這個藍圖起了一個名字,叫做“21世紀的社會主義”。

“21世紀的社會主義”,使命是什麼?就是打擊豪強、扶弱濟貧、實現“社會正義”,用查韋斯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挑戰特權精英,把權力交給窮人”。爲了實現這些目標,他一邊改組委內瑞拉最大的石油企業PDVSA,以確保石油收入能夠流入到國庫當中;一邊用滾滾而來的石油收入,建設各種扶弱濟貧的“社會項目”。左手取錢,右手撒錢,可謂行雲流水。

我簡略介紹幾個此類社會項目,大家就能明白爲什麼我說查韋斯是“現代羅賓漢”了。第一, Mission Mercal。抱歉我不懂西班牙語,所以可能唸的不對。這個Mission Mercal是幹什麼的呢,是針對窮人的食品補貼項目,保證窮人能夠買到物美價廉的食品。據報道,全國1.6萬個商店加入該計劃,高峯期僱用了8萬多人,1000多萬窮人受益於該項目。第二,Mission Barrio Adentro。這是“走入貧困社區”的醫療項目,用意是改變醫療資源的貧富懸殊。報道稱,數千個社區醫療診所建立起來,高峯期有3萬多個醫生在其中工作,包括1萬多個古巴醫生。第三,Mission Robinson。這是針對貧困人口的教育掃盲運動。爲達成目標,政府動員大量士兵深入偏遠地帶,挨家挨戶去普及識字。第四,Mission Zamora。這是一個土地改革項目,不但農村的土地大量再分配,城市貧民窟的“臨時搭建”住房也都統統被追認了產權……此類項目還有很多很多,由於時間關係,我不能一一列列舉。但是,僅僅從我列舉的這幾個,大家應該已經能夠看出,查韋斯真的是“一顆紅心爲人民”。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爲了確保這些項目不被既有的官僚集團顛覆破壞,查韋斯還專門成立了無數的“社區委員會”,在農村是數十家一組,在城市是數百家一組,讓普通民衆加入這些社區委員會,由他們來參與決策,決定政府分配的資源怎麼花,並監督官員是否公正、清廉。截至2010年,全國成立了大約兩萬個這樣的“社區委員會”。

經濟上扶弱濟貧、打擊豪強,政治上推動基層民主、打擊官僚,外交上,查韋斯則是個不畏強權的“反美鬥士”。他在電視上高呼“打倒美帝國”,把小布什稱爲“魔鬼”和“蠢驢”,布萊爾是“帝國主義走狗”。與此同時,和他一樣、敢和美國叫板的阿薩德是“兄弟”,穆加貝是“自由戰士”,而卡扎菲則是他心目中的“革命烈士”。

正是因爲這些左翼理念和措施,讓查韋斯在委內瑞拉贏得了無數人心。1998年,他以一匹黑馬的身份贏得大選後,成爲無數委內瑞拉人的精神教父。之後,除了一次公投和一次議會選舉,查韋斯和他支持的力量贏得了幾乎所有選舉或公投。即使是那次失敗的公投,也被後來的公投所推翻。1998年,查韋斯贏得總統選舉時,領先優勢是16%;2000年大選,優勢提升到了22%;2006年,26%。2012年的選舉雖然只領先11%,但這是在他公佈了癌症消息後得到的結果,民衆對他可以說是“一往情深”。2013年他去世時,上百萬民衆深夜守候十幾個小時,無數人聲淚俱下,只爲“十里長街送總統”。哪怕他去世幾年之後,也就是查韋斯模式已經走向破產的時候,2017年一項調查仍然顯示,有79%的委內瑞拉民衆選擇查韋斯爲其“最喜愛的總統”。

不但在國內深受愛戴,查韋斯在國際上也粉絲無數。美國政治家桑德斯曾表示:“現在是委內瑞拉更可能實現美國夢”,英國工黨領袖科爾賓則認爲,查韋斯“展示了一種不同的、更好的道路,它叫做社會主義、叫做社會正義。”查韋斯去世時,好萊塢演員西恩·潘寫道:“全世界的窮人失去了他們的領路人”,著名導演奧利弗·斯通則表示,“我爲一個真正的英雄哀悼。”

這樣一個“窮人的領路人”,一個“真正的英雄”,爲什麼將委內瑞拉帶入了經濟災難?可能有人會說,查韋斯2013年去世,委內瑞拉經濟危機2014年後出現,問題肯定完全出在他的繼任者馬杜羅。這話其實不對。爲什麼?因爲馬杜羅無論是經濟路線、外交政策還是政治傾向,都完全繼承了查韋斯的遺產。他自己也是查韋斯一手栽培,在他任下一路擔任議長、外交部長、副總統,最後成爲查韋斯指定的接班人。所以,查韋斯雖然死了,但是查韋斯主義還在。

當然,馬杜羅雖然繼承查韋斯的遺志,卻沒有他的個人魅力,結果就成了一個東施效顰版的查韋斯。但是,這兩個人真正的區別還不是個人魅力,而是一個更重要的因素:國際石油價格。查韋斯那一套“左手取錢、右手撒錢”的經濟模式之所以搞得下去,是因爲他在任期間,剛好趕上國際油價的大幅上升。1999年他剛上臺時,油價是20美元左右一桶,到2013年他去世時,爬升至110美元左右,最高峯期甚至到達過150美元左右。馬杜羅卻沒有這個運氣,他一上臺,國際油價就開始節節下跌,從110美元左右跌到現在的40美元上下。倒黴的馬杜羅,接過了查韋斯辦得如火如荼的盛宴,卻發現冰箱裏已經開始彈盡糧絕。

正因爲查韋斯運氣絕佳,他在任期間,他那些民粹主義經濟政策一度對經濟起到了一個“興奮劑”的作用。短期來看,各項經濟數據似乎都不錯,2000到2013年,經濟年均增速是3.5%,人均GDP從4800美元升至12000美元,貧困率從23%降至8.5%。總之一切看起來都欣欣向榮,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桑德斯、科爾賓等等都爲“21世紀社會主義”的新篇章給查韋斯紛紛鼓掌。

但是,好運氣不可能永遠持續。事實上,在國際油價大跌之前,也就是查韋斯還活着時,通貨膨脹、短缺經濟、民營部門萎縮等等“民粹經濟病兆”都已經開始顯現。查韋斯最驕傲的政策之一,是通過補貼保證窮人買到廉價食品,但是到2011年,委內瑞拉的食品價格已經是2003年的9倍,而平均工資只增長了不到40%。貧困率、犯罪率也已經重新開始上升。某種意義上,查韋斯的英年早逝是一種“幸運”,因爲命運沒有殘忍地讓他親眼看到自己的革命全面破產。

雖然國際油價下跌是“查韋斯主義”的拐點,但這並非它破產的最根本因素。道理很簡單:這個世界上石油國家很多,但是沒有哪個像委內瑞拉摔得這麼慘。哪怕是俄羅斯,大家可能記得,我前面講到過,由於國際油價的下跌,普京的經濟奇蹟最近幾年失去魔力,但是在俄羅斯,後果也只是真實收入水平的停滯,而不是GDP縮水65%這樣恐怖的情形。上期節目我們還講到智利,智利的支柱性產業是銅,也是高度依賴國際市場,但是,由於智利長期實行反週期的財政模式,居安思危、未雨綢繆,所以儘管國際市場大起大落,仍然保持了經濟穩定與增長。至於馬杜羅天天掛在嘴邊的美國製裁,更不是最重要的因素,因爲石油制裁從2017年左右纔開始,這時候的委內瑞拉經濟已經在暴風眼當中了。

委內瑞拉經濟危機的根本原因,還是其經濟理念,而不是外部因素。爲了實現所謂“社會公平”的偉大理想,查韋斯犯了一些教科書式的錯誤。第一,過度支出,寅喫卯糧。反正大地在噴錢,不花白不花。於是,委內瑞拉的社會開支一路攀升,直到地下取款機突然壞掉爲止,畢竟,中了一次獎的人不會一直中獎。第二,大搞國有化,打擊民營經濟。本來,石油產業萎縮,如果其它行業、企業如果能頂上,經濟或許也能挺住,但是查韋斯嚴重削弱了民營經濟。據統計,查韋斯政府徵收了1168個企業和農場,徵收價格往往嚴重低於市場價格;那些沒有被徵收的,也因爲政府的種種管制政策而破產或主動關門,比如政府強行要求企業低價出售商品,不斷提高最低工資,要求企業“民主化管理”,要求銀行必須提供“社會性貸款”……等等,總之私有企業的生存空間越來越窄。有報道稱,1999年委內瑞拉有49萬個私人公司,但是到2018年,只剩28萬個。第三,煽動經濟民族主義。比如,他堅決要收回石油公司的美資股份,當美國的兩大石油公司拒絕轉移股權,他一紙令下,以極低的價格強徵了這兩個公司。

馬杜羅上臺後,這一套經濟民粹主義更是變本加厲。他就任後,經濟政策方面的第一個舉動是什麼呢?就是發動所謂的“經濟戰爭”。什麼叫“經濟戰爭”?很簡單,不讓商店和企業漲價。根據他的理論,委內瑞拉的經濟困難是因爲貪得無厭的資本家囤積居奇,以此破壞社會主義革命,所以挽救困局的辦法就是不讓漲價。你非要漲價怎麼辦,那就派軍隊來“佔領商店”。大家想想看,一邊是生產成本急劇通脹,一邊是商品不讓漲價,結果是什麼?結果當然是商店關門大吉了。於是,委內瑞拉的短缺經濟變得更加嚴重。我看相關報道的時候,有一個小細節印象很深,因爲短缺經濟造成人們到處排長隊買東西,而政府覺得超市門口到處是長隊太有損國家形象了,於是發明出各種辦法限制排隊,比如,只能在超市後門排隊,或者人們按照身份證號碼輪流出門排隊,比如,身份證尾號是1、週一排隊,尾號是2週二排隊,等等,可以說是各種荒誕。

我經常會聽到一種說法,查韋斯主義出了問題,不是因爲經濟模式有問題,而是因爲查韋斯和馬杜羅走向了政治獨裁,所以,是好雞蛋被壞大廚給炒壞了。我認爲,這話也不對。的確,查韋斯和馬杜羅的統治越來越威權化,這與委內瑞拉的經濟危機同步發生,但是,這裏面的因果關係,主要不是他們的威權政治打破了經濟藍圖,而是他們的經濟藍圖倒推出了威權政治。爲什麼?因爲他們的經濟理念太依賴於一套“敵我話語”了,所以必須要依靠強力去“專政”那些反對派勢力:強取豪奪的資本家,囤積居奇的商店老闆,新自由主義的陰謀家,給美帝國主義代言的媒體……而所有的政治反對黨和街頭抗議,一定都是捍衛等級壓迫的“既得利益集團”。因此,爲了神聖的、人民的利益,壓制這些反動的、邪惡的勢力,實屬迫不得已的“無奈選擇”。

查韋斯上臺後,通過各種方式打擊制衡他的反對派力量。2000年,支持他的“第五共和國運動”黨贏得議會多數席位,議會從此成爲橡皮圖章。事實上,爲了繞開礙手礙腳的議會反對黨,議會曾經四次授權總統實行“政令統治”。什麼叫“政令統治”?就是允許查韋斯無須經過議會批准就制定公共政策。

搞定了立法機構,再來搞定司法機構。查韋斯一上臺,就對司法系統展開了“大換血”,無數法官被解職。爲了讓最高法院臣服於執政黨,查韋斯把大法官從20個增加到32個,從此保證了最高法院的政黨忠誠。此後,面對司法系統,查韋斯可以說如履平地。

對付不聽話的市場媒體,政府也有各種辦法:拒絕續發經營許可證、罰款、起訴、禁止國有企業發放廣告、給支持政府的電視臺發放補助等等。所有這些做法,是不是聽上去有點耳熟?記憶力好的聽衆朋友可能已經想起來了,我前面講俄羅斯的時候提到過一個概念:不自由的民主。在俄羅斯之外,查韋斯時代的委內瑞拉,是不自由民主的又一個典型。事實上,從2009年左右開始,大多數的國際政體評估機構不再將委內瑞拉視爲“民主政體”。

然而,正如普京的權力不僅僅來自於對反對派的打壓,也來自於對民意的俘虜,查韋斯的威權化背後,同樣有着洶湧的民意。2002年反對派發動政變,查韋斯的支持者立刻上街聲援總統,他們身穿紅T恤,把委內瑞拉的大街小巷染成了紅色的海洋。2004年,反對派發起“總統召回”公投,近60%的民衆用他們的選票挽留了查韋斯。2009年,通過又一場修憲公投,民衆賦予了查韋斯繼續連任總統的權力。查韋斯不是什麼一意孤行的“獨夫”,他是在個人崇拜中被其擁戴者抬上了神壇。當道義成爲政治強人的武器,他的感召力變得所向披靡。

馬杜羅當然沒有這種魅力,於是,他更多地訴諸於赤裸裸的強權。查韋斯去世後,2015年,反對黨贏得議會選舉,委內瑞拉終於迎來了轉機,很多人以爲委內瑞拉會從此走出查韋斯主義。結果,馬杜羅通過最高法院剝奪了新議會的權力,另立了一個聽話的議會。2016年,反對派發起總統召回公投,這次,馬杜羅控制的選舉委員會中止了公投。2019年初,反對黨領袖Guaido宣佈另立政府,但是沒能爭得軍隊的支持。核心的反對派領袖要麼被抓捕,要麼被迫流亡海外。

爲什麼馬杜羅搞獨裁如此得心應手?顯然是因爲查韋斯爲他做好的權力鋪墊。經常聽到有人說,馬杜羅是獨裁者,而查韋斯則是民主英雄,這實在只是一種自欺。當馬杜羅利用最高法院來剝奪新議會的立法權時,他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正是因爲當年查韋斯對司法系統的馴服。當馬杜羅面對新議會“急中生智”另立“制憲議會”時,這不過是對查韋斯1999年的做法“復刻”而已。經濟災難如此深重,爲什麼軍隊還不倒戈?同樣是因爲查韋斯當年在軍隊中安插了各種親信。馬杜羅和查韋斯之間不存在真正的斷裂,他們倆只是一個栽樹,一個乘涼而已。

最神奇的是,我們以爲經濟災難會讓政府垮臺,但是馬杜羅政府卻神奇地把經濟崩潰變成了他的政治資產。爲什麼?因爲當經濟極度短缺,而政府控制了有限供給,資源分配就成了政府控制民衆的武器。從2016年開始,馬杜羅政府每個月給困難家庭發一盒救濟食品,儘管只是杯水車薪,但對很多家庭來說,這是唯一的救生圈。爲了防止這唯一的救生圈被拿走,很多民衆更加“聽話”,甚至感恩戴德。我看到過一個報道,一個從委內瑞拉逃離的醫生回憶道,政府明確表示,不給政府投票的,醫生不許給他們看病。

所以,委內瑞拉是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的?雖然起點在查韋斯,但是,是因爲查韋斯的個人貪腐嗎?並非如此。查韋斯生活簡樸,工作勤奮,直到去世,仍然是兩袖清風。他熱愛底層人民,底層人民也熱愛他,如果你生活在當年的委內瑞拉,打開電視,會發現他一會兒出現在工廠,一會兒出現在農田,和底層人民打成一片,甚至和他們一起唱歌跳舞。當他說“看見飢餓的兒童,我會痛哭”時,我相信他的真誠。

委內瑞拉走到今天,不是源自於“壞人”的貪婪腐敗,而恰恰是源自於“好人”的道德激情。當正義感變得不容置疑,當“平等”成爲唯一的宗教,惡的大門也可以被善的手指所敲響。歷史上,無數通往悲劇的道路由斬釘截鐵的道德激情所鋪陳,惡只是意外的結果,而不是最初的動因。遺憾的是,惡一旦被啓動,會形成越來越深的漩渦,因爲惡往往需要更大的惡去掩蓋。所以,我們發現,委內瑞拉人似乎生活在一個無法醒來的噩夢中,至今還在下沉。

更令人悲哀的是這種道德激情的頑固。到現在,很多一貧如洗的委內瑞拉人,家裏還掛着查韋斯的肖像,馬杜羅組織的聚會上,還有無數人爲其搖旗吶喊。拉美的民調顯示,幾乎所有拉美國家的多數民衆都認爲,自己的國家“還不夠社會主義”,全球許多國家的年輕人都在急速左轉,看起來,“21世紀的社會主義”方興未艾。這讓我想起一個著名的希臘神話,海妖塞倫的歌聲實在太動聽、太美好了,所有路過的船員都會被它魅惑,在歌聲中觸礁沉沒,只有奧德修斯在路過那片海域時,讓人把自己給死死綁住,無法偏航,才得以安全通過。某種意義上,委內瑞拉的故事就是一個當代的希臘悲劇。塞倫的歌聲實在太美好了,人類一再被其魅惑,爲其觸礁,而海底的每一艘沉船,都是對人類理性之傲慢揮之不去的諷刺。

(辛莊課堂 2023-12-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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