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做過統計,”新中國”自1949年”成立”至1976年”文革”結束,在這不足三分之一的世紀裏,共發生震盪過55次”運動”。這些整肅對象不同、打壓目標各異的所謂”運動”,其最終目的其實就是讓全體中國人屈服於共產暴政,匍匐在威權腳下,做一個聽話的”乖孩子”——逆來順受、任人踐踏宰割的順民。
而爲達到此目的,當政者在歷次運動中所慣常採用的手段,一是肉體折磨,二是人格踐踏,三是精神摧殘,四是株連親朋好友。
衆多研究顯示,歷次運動中,首當其衝的整肅打壓對象是知識分子,是讀書人,也既我們民族中最精華精粹的那個羣體。
這個羣體儘管良莠不齊魚龍混雜,一些人的表現遠不盡人意,但就總體而言,他們是我們中華文化及歷史傳統的承載者和繼承人,他們也是對”外面的世界”最敏感,吸收外來文明最快、能爲我們民族帶來革故鼎新變化的第一梯隊。
然而就是這樣的一撥人——我們泱泱大”鍋”上面薄薄漂浮的一層”油花”、精粹,在接二連三的運動中被撇掉了——或甩到地上,或封存在罐中,成爲有口不能言,有筆不敢寫的植物人。
我曾經接觸過這樣一位知識分子,與他有過敞開心扉的交談,他講的一句話,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裏——不,應該是刻在了我的心版上,一直隱隱作痛,永遠無法除去了。這句話就是我本篇文章的題目。下面我簡略介紹一下這位”一生怕井繩”的知識分子。
程羨瑞,江蘇泰州人,1954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入校報到後他填報的專業是新聞編輯,但卻被分配到漢語言學專業。據他講,當年北大的新聞專業擬招收100人,但”名額中偏沒有我的份。”
“說來也許是一種緣分”,程羨瑞介紹說,他在北大的老師是語言學家魏建功,”曾擔任過北京大學副校長,中國有史以來發行量最大的、婦孺皆知的《新華字典》的主編,國家一級教授。”後來他們倆相熟了,魏建功先生告訴程羨瑞說:”你的專業是我替你定下來的,你的底子不錯,見你填的籍貫是我的小老鄉,所以我就給你做主了。”
程羨瑞接着說:因我是學科代表與先生接觸較多,有一次先生還告訴我:”你們這一屆漢語言專業的學生,將來畢業後大部分要去中國科學院編纂《漢語大詞典》。這是國家的一件大事。”並勉勵我好好學習,敦品力行,要有真本事。
在一篇回憶文章裏,程羨瑞是如此描述他在北大的生活的——
北大未名湖畔四年的學習生活,真可謂是”絳帳名師星燦爛,書城典籍閣琳琅。”學習環境是如此優美,授課的導師個個學富五車,在老校長馬寅初領導下,大師級的老教授們,辛勤地教誨、栽培着我們這些幼稚的莘莘學子。我那時的眼睛簡直是長在額頭上,一心想成名成家,將來也能成爲一名專家、學者,爲國家作出應有的貢獻。所以,每天除了聽課以外,就鑽在圖書館裏,讀書、學習,學習、讀書。
1957年春夏之交,年輕幼稚的大學生們,響應黨中央幫黨整風的號召,在北大燕園內將大字報張貼得鋪天蓋地。年輕又浮躁的我也與其他兩位同學一起寫了一份大字報貼了出去,標題是《討阿諛分子和喜奉承者檄文》。兩三天後的一個晚上,魏建功先生來電話把我叫到他的中關園公寓內,疾言厲色地斥責我不該寫那份大字報。他說:”你們用《檄文》討伐對方,就把自己明白地放在了對立面,這難道是正確的嗎?”他要我第二天就向班裏的黨支部書記作檢討。當時,我還覺得幫助黨整風沒什麼大錯。
1958年春,畢業前夕,我終於被劃出線外,與北大其他500多名學生一樣,成了一名”右派分子”,年僅23歲。那時,我真是心力交瘁,萬念俱灰。一個週末的半夜,我突然感到胃部很不舒服,起來嘔吐了半臉盆的血和飯的混合物。同學們急忙送我到校醫院搶救,被診斷爲十二指腸潰瘍大面積出血。從此這個難纏的消化道潰瘍一直攪鬧了我大半輩子。(程羨瑞:《我在陽泉生活工作的五十三年》)
我不太清楚當年北大在校生有多少人,如果不足一萬人的話,把500人劃爲右派,其比例是遠高於毛的5%之右派分子標準的。
就這樣,一個滿懷理想和激情,準備畢業後建功立業報效祖國的年輕知識分子,因爲寫了一篇大字報,便被拋入”賤民”的行列,淪落爲”被改造對象”。
程羨瑞講:
1958年夏季,戴着一頂沉甸甸的”右派分子”的大帽子,拖着瘦弱的病軀,我離開燕園,分配到了山西。記得在榆次專署文教局報到時,因爲潰瘍大出血不久,體質極度衰弱,領導批准我回原籍休養,一年多後安排我來陽泉工作……在十年動亂中,我真是喫盡了人間的苦頭,幹過我體力難以承受的活兒:下過煤窯,拉過排車,抬過礦石,裝卸過水泥、石子,當過泥瓦小工等等,等等。有時,爲全家人生計所迫,我曾撿過破爛。
程羨瑞到陽泉後,與當地的一位女子相戀相愛,結了婚並養育了三個孩子。
這裏需提一下程羨瑞先生生命中出現的一個”轉機”:1978年初春,他在陽泉市人民醫院看病時,偶然認識了一位叫殷伯年的江蘇老鄉,這位老鄉在娘子關發電廠任車間主任。他聽了程的簡要情況後,心生同情,就向廠黨委書記趙龍作了彙報。趙龍當即表示,我們廠不缺工科人才,但廠子弟學校卻缺少學文科的大學生。於是派專人到市相關部門調研了一下,瞭解到程沒有什麼大問題,就將程羨瑞和他的妻子一併調到娘子關電廠學校,使程夫妻二人都當上了教師。程羨瑞先生回憶說:我當時的主要想法是,調到電廠,讓三個孩子唸到初中畢業後,就去廠裏當個工人,再也不要當我這個”臭老九”了。
到了1978年12月,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全國範圍內開啓”撥亂反正”巨閘,北京大學黨委給娘子關電廠黨委發函,寄來北京大學糾正程羨瑞被錯劃爲右派分子的決定。隨後,陽泉市委也對程羨瑞在文革中被迫害造成的冤假錯案作了平反。
因爲我的岳母與程羨瑞的妻子是同一個村子長大的,是發小又是同班同學,關係甚篤。我落腳陽泉後岳母知道我偶爾寫點小文章,就引薦我認識了程羨瑞先生。
程先生雖然身有重疾且長期遭受各種打擊,經歷了大半生的磨難,但我見他第一面時,給我留下的印象卻是儒雅、精幹、思維敏捷、待人隨和、一襲老式知識人的風範。
我後來與他有過幾次深談,他沒有把我當外人,給我講許多老北大的故事,講他在淪落爲”被改造對象”後的種種經歷。
那一陣子我正看謝泳先生送我的幾本書,其中有一篇文章講到,許多在歷次運動中被整肅,身心遭受摧殘,如今已到晚境的人,卻一句話都不說,這非常不好。應該寫點東西,應該講講自己的經歷,給後入留下一些可資借鑑的”史料”(大意)。
基於謝泳先生的這個提醒,有一次程羨瑞先生正興致濃厚地給我講他在北大的經歷,我插話說:”你應該把這些寫下來,這是非常有價值的。”
程羨瑞先生突然停了下來,臉上的笑容沒有了,換了一副狡黠的面孔,看着我,說:”別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然後,他放緩了語速,一字一頓地接了下去:”我是一朝被蛇咬,一生怕井繩。”然後臉上又恢復了笑容。
我卻不想放過他——這個難得”落”在我手裏的”老右派”,就進一步逼他:”有些事如果不記錄下來,後人就什麼也不知道,你所受的苦也就白受了。”
程羨瑞先生望着我,緩緩地說:”道理上講是這樣,但我的傷疤太深,已經什麼都不願說了。我不相信他們,對這個國家的未來也不抱希望。”
這以後,我與程羨瑞先生的來往少了許多。
最近我在網上看到一篇北大退休教授錢理羣回顧”反右”歷史的文章,我把其中的一段話摘錄在下面,作爲本篇文章的結尾——
我感受到的”改造”,其可怕之處,不僅在肉體的傷害和精神的折磨,更在心靈的控制……久而久之,”知識分子必須改造與消滅”,就成了知識分子自身的自覺要求。這樣主動的、心甘情願的受迫害、被奴役,纔是真正殘酷的。因此,我說過:”在我的苦難記憶裏,最不堪回首的一頁頁,全是關於在外在壓力下,內心的動搖、屈服,以至叛變,自我人性的扭曲、醜惡,以至變態……這樣一些慘不忍睹的記錄,我無法抹去這一切,它夢魘一般壓在我的心上,無時無刻咬嚼着我的靈魂。”(錢理羣:《苦難怎樣才能轉化爲精神資源》)
2024年8月13日
來源:獨立中文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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