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敘事,實際上很多是不可深信的,特別是中國歷史。這裏僅舉出一例,因爲其邏輯比較簡單易懂,對中國歷史敘事的句句都有欺騙性可見一斑。
三國演義說關羽大意失荊州,史書也說關羽之敗是“羽剛而自矜”。中文界一直認爲孫權偷襲荊州,一大原因是關羽不但拒絕孫權求親,而且對其使者無禮,演義更是添油加醋編出了“吾虎女安肯嫁犬子乎”的生動語言。一切好像是因爲關羽不給孫權面子,所以孫權才下定決心要偷襲荊州。
這種說法,顯然經不起稍微認真地追問一句。難道孫權會因爲關羽的鄙視才決定偷襲荊州南郡嗎?
孫權跟劉備在荊州的爭奪,本來就一直是孫劉聯盟最大的命門,孫權日夜想着奪取荊州,劉備也心知肚明,入川時候留下最信任的關羽鎮守,不但防曹操,防東吳實則一樣重要。而在劉備奪取益州和漢中、關羽水淹七軍擒于禁以後,孫劉實力對比產生了明顯變化。這時候作爲三國中落到最弱一方的孫權,其理性策略當然是要重新審視這個聯盟。假如劉備實力超過了曹操,孫權的不二選擇當然是聯合曹操削弱劉備。這與原先劉備弱小時,聯合劉備對抗曹操的策略纔是完全一致的。類似英國在歐洲孤懸海外,其理性策略就是聯合歐洲小國打擊歐洲大國,以防止歐洲出現超級大國對其形成威脅。所謂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這也是一個範例。所以從這點上來說,《隆中對》所謂的一面孫劉聯盟,另一面佔據荊州益州,兩線出擊進攻曹操的方案,從本質上來講就是不可能成功的。襄樊之戰實際上就是這種策略的全過程實踐,不用沙盤推演,真正的歷史就告訴你他馬上失敗了,因爲在戰略上就站不住腳,一旦劉備對曹操佔據優勢孫劉聯盟就會瓦解。而實際上劉備關羽對曹操的優勢還實際上並非那麼明確,只不過關中、上庸、襄樊劉方的接連勝利,形勢飛快的變化讓孫權下定了決心。
再回來說說關羽拒絕孫權爲什麼要如此無禮。即使拒絕,也可以婉據,何必要如此生硬?三國志陳壽的描述是:”權遣使爲子索羽女,羽罵辱其使,不許婚。” 這難道不是說明關羽剛而自矜?
那就要說到孫權怎麼會去向關羽索女了。你會問,這有什麼奇怪的,孫權不是把孫尚香先嫁給了劉備,孫劉聯盟也包括姻親關係嘛。
但實際上孫尚香嫁劉和向關羽索女,恰恰是完全不同的。嫁劉,是孫劉聯盟。而索女,則變成了孫關走得更近。對這種婚姻,你認爲劉備是高興,還是懷疑?
孫權索女時,劉備早已入川,而關羽獨守荊州。孫權屈尊去向低一級的關羽求親,所圖爲何?不就是荊州麼?如果關羽答應,那麼劉備對關羽的忠誠度,不要起疑嗎?而關羽即使不答應,但這種孫關也可以聯姻的邏輯,難道不會引起劉備猜忌麼?實際上,在劉備獲得益州荊州之前,劉備就是劉表的客將,以前也是曹操、袁紹、公孫瓚的客將。孫權可以拉攏劉表的客將劉備,也可以拉攏劉備的大將關羽。即使拉攏不成,但可以讓你主公臣下互相猜疑,最後分裂。所以孫權索女,是無論成功與否,都是對劉備拆牆腳的妙招,給劉備陣營埋下集團內部矛盾和嫌隙的種子。這種手段,日後諸葛亮策反孟達時用過,故意透露給申儀以迫使孟達叛魏,周恩來用過,故意透露給美國情報機關中共已接觸錢學森,逼迫本來要留美的錢不得不回國,都獲得了成功。
但關羽是如何應對的呢?“羽罵辱其使,不許婚”。也就是,毫無禮貌,不但不答應,也不婉拒,而是明確斬斷孫關聯姻和聯盟的可能性。只有這樣做,才能讓劉備放心,劉關張這個劉備集團的核心,才能維持其遠隔千里協同作戰的信任。
劉備在世時,除了關羽,從來沒有其他將領獨當一面的記載,這說明關羽確實就是劉備最信任的兄弟。劉備把荊州的部隊帶到益州和關中作戰,但讓關羽帶領自己的嫡系部隊鎮守荊州,都是劉備運用權力的手段,讓後來陸續入股劉備集團的荊州勢力、益州勢力等,都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裏。而劉備集團的核心成員,很明顯就是劉關。這是其最核心基本盤。孫權索女,可謂心機深沉。而關羽一眼識破,也演了一出給劉備看的忠心大戲,成功化解了孫權的招數。此事實際說明,關羽不但不是剛而自矜,而且情商演技都很高超。
而這種各方的言語行動,實際都在表演的故事,不可勝數,後來關羽演出的不服黃忠,也是一例。“先主爲漢中王,遣詩拜關羽爲前將軍,羽聞黃忠爲後將軍,羽怒曰:”大丈夫終不與老兵同列!”不肯受拜。”
這明明不是關羽不服黃忠而已,而是要劉備表態,即劉關張還是不是核心集團,還是劉備稱漢中王以後,後來加入的荊州勢力,與關羽張飛的河北老人,都不過是當上漢中王的劉備的臣子而已。所以劉備不得不表態,也就是繼續承認關羽等河北老將,依然在劉備集團裏具有核心地位,他們與諸葛亮等荊州勢力,是不等同的。
但劉備集團最後落於荊州集團之手,這是關羽劉備張飛都死絕了之後的事情。諸葛亮能接過領導權,完全跟河北集團全面覆滅,徐州集團背叛出門相關。沒有劉備集團在襄樊之戰和夷陵之戰這一輪大清洗,本來荊州集團是並不在核心領導圈內的。
所以,在“吾虎女安肯嫁犬子乎”的故事下面,實則暗流湧動,多方博弈。而中國歷史的風雲人物,實際上從來就是在這種無時不在的勾心鬥角中演繹他們的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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