衚衕的魅力

01 我從小在衚衕里長大,我們那一帶靠近城牆和護城河。北京老話說“城根兒的,河沿兒的”,意思是從這兒出來的人都不好惹,因爲在整個北京城,城牆根下和護城河邊都是貧民區,民風刁蠻。這是指的城牆外。我們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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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從小在衚衕里長大,我們那一帶靠近城牆和護城河。北京老話說“城根兒的,河沿兒的”,意思是從這兒出來的人都不好惹,因爲在整個北京城,城牆根下和護城河邊都是貧民區,民風刁蠻。這是指的城牆外。我們是在城牆內,那就算“城裏”了,稍微好一些,但比起東、西城的中心區域,要破爛得多,百分之八十是大雜院。我寫了不少大雜院裏的故事,還有百分之二十是什麼呢?或者是家底殷實深藏不露的“舊社會”精英,或者是新朝權貴高門大戶。所有這些人家雜處在一起,構成了衚衕作爲一個“社區”的完整生態。

我們那兒,最豪華的宅院是徐悲鴻故居,佔地廣闊,院牆高大,裏面樹木蔥蘢,到底有多少房子,誰也說不清。他家的後門開在我們衚衕的死衚衕裏,前門在東受祿街。徐死後,1954年把其中的一部分闢爲“徐悲鴻紀念館”,對外開放參觀,即是在幾間平房內,陳列他的畫作。我小時候跟我姥姥進去過一次,從故居的前門進,印象最深的是一幅裸體油畫,當然還有各種馬。

徐的家人仍在後面的院落里居住生活,我見過的,一個是他的遺孀廖靜文,是1966年秋冬我路過東受祿街,正好碰到幾個紅衛兵把廖從院內押出來,她面色慘白,兩個人撅着她的胳膊,踉踉蹌蹌,被塞進一輛轎車裏,估計是要押到哪裏去批鬥。另一個我們叫他“徐悲鴻家的大傻子”,男性,30歲上下,智障人士,一條腿有毛病,他是徐家的親戚,但不知道確切的關係。他經常從後門出來(也幾乎是唯一從後門出入的人),去我們那邊的“合作社”買菜,或與小孩子下棋。

1967年挖地鐵時,故居正在地鐵線路上,就給拆了。

在農業部大樓(辦公主樓)的斜對面,靠北靠東,有一個不小的院子,住的據說是法國的領事,一到洋節日,門前就會停不少轎車,有客人來這裏參加party。院門是中式的紅漆門,有門洞,不大,平時關得嚴嚴的。有一次我路過,剛巧門開着,我往裏張望,裏面是一幢二層小洋樓,樓前有修剪整齊的草坪,草坪上擺着白色桌椅……百分之百的異國風情。這個院子的產權可能屬外交部,文革開始後,法國領事搬走了,那裏成了部機關幹部學習開會的場所,變得一片狼藉。

從那裏往西,到了與馬匹廠衚衕相交的地方,路北,有一排二層的西式樓房,類似我們現在說的聯排別墅,那裏住了一個印度老太太,一個人獨居,不知是怎麼個來歷。也是在1966年前後,她就不見了,不知去了哪裏。

這些人、家,雖然是地理上的鄰居,卻與衚衕的生活沒有任何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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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進城以後,各機關部門徵收了大量房產,分配給幹部居住。我們那片僅方圓一里地內,就有機械、農業、紡織、鐵道、學部(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即現在的社科院)等部的10個副部長的住宅。此外還有兩個部長助理和難考其數的局級幹部的房子。

離我家最近的是劉培植家,西庫司衚衕10號。劉培植,陝西宜君人,陝北老紅軍,1957年任農墾部部長助理期間,被打成右派,撤職降級,蒙冤20年。他曾被髮配到北京東郊的雙橋農場勞動改造,一年後纔回到城裏,降職使用。1979年徹底平反,任農業部副部長,不久就搬家了。

劉培植身材不高,腰板挺直,雙目炯炯有神。他愛穿尼料衣服、黑皮鞋,即使身處逆境也沒有一絲頹唐的樣子,走起路來又快又有精神。我印象特深的是,我四五歲的時候,有一天正在衚衕裏玩兒,只見劉伯伯肩扛樹苗走進衚衕,招呼這幫孩子說:“你們快去打水來,幫我種樹……”然後他回家拿了鐵鍁,開始挖坑,在一些大孩子的幫助下,沿牆帶拐彎,種了大概有10棵楊樹,全活了。幾十年滄海桑田,歲月折磨,那一帶拆拆建建,面目全非。劉伯伯種下的樹現在只留下了一棵,已經是雙人合抱的大樹老樹了,真所謂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從我家往北往西再右轉(都是很短的路段),有一個院子,不是規整的四合院,天井很小,房間也不多,但臺基很高,紅漆大門十分氣派,有好幾級臺階。北京的房子,地基越高房子越好,因爲北京地潮。講究的房子都是鋪木地板,用龍骨支撐,地板離土地越高越不潮。我聽一個房修工人說,他在中海和南海里維修過皇家的房子,那裏有的房基有一人高。這個小院子估計原來是一個大宅院的一小部分,但原來是什麼建築已不可考,到1960年代,它周圍的民居已經亂七八糟,什麼樣的都有了。

這個院子換過幾個主人,住得最久的是左葉家。左葉,江西永新人,井岡山出來的,住在這裏時是農業部部長助理。大約在1960年,他和謝文景、李興(一個是機關黨委副書記,一個是人事司副司長)被打成左謝李反黨集團,他被撤職發往重慶工作,幾年後又翻轉過來平反了,他家又搬回北京,後來好像又出了事,總之是非常複雜的一個過程。

我與他家的老四左忠和謝文景的兒子小明都是發小,很熟悉,前幾年我還分別問過他倆,左李謝事件到底是怎麼回事?對於是誰整的左李謝,二人的說法基本一致,比較明確,但爲什麼整和兩次反覆的來龍去脈,我聽來聽去也沒完全搞清楚。

那個年代,不論把什麼都上升到反黨和“集團”的高度,同志瞬間就變成敵人,已經形成了一個惡劣的傳統,非常普遍。在我們外人看,他們自己人對自己人出手也忒狠了點兒。這和蘇聯是一樣的。

另一位在這院子裏住過的是李菁玉,也是農業部部長助理。他是河北南宮人,冀南抗日根據地的開創者之一,資格很老。1990年代我讀過當時旅居海外的一個老作家劉真的回憶文章,她是在冀南參加的八路軍,是親歷者。她說:冀南區1942年的整風搞得非常殘酷,許多人挺不過百般折磨跳崖自殺了。後來對此進行糾偏,李菁玉是主要責任人,受到批評或處分,影響了他建國後的仕途。

衚衕裏的大孩子們很愛議論這些人物,所以我小時候就聽說他是個資歷很老的幹部。後來,在1961、62年,他又被開除了黨籍,撤銷一切職務,家也搬出了那個院子。原因好像是“野心家”,詳細的我不知道,如今,恐怕也只有少數的歷史專家才知道了。

我沒上小學時的不知哪一年,有一天,忽然看見他到我家來找我爸爸了。我對他很好奇,老想看看他。他和我父親坐在書房裏,二人都垂着眼,一句話不說。我從書房來來回回穿過,大約有一個小時,兩人從頭到尾都是乾坐着,沒有任何交談。這個怪異的場面給我留下極深印象。

他和我父親無私人關係,歷史上也沒有淵源,他來幹嘛?爲什麼兩人都不說話?無從揣測。這顯然不是正常的人與人的關係,可並非是這二人有毛病,在他們那些人中,這種狀況相當常見。爲什麼他們那一輩的老幹部普遍話少?恐怕是因爲長期的殘酷內鬥,把他們都嚇破了膽。

運動開始後,好像是1967年,李菁玉的名字又流星般出現了一次。當時的某一派造反組織突然把他抬了出來,說“我們找到了一個長期受劉少奇迫害的副總理資歷的老同志”,讓他控訴所受到的迫害,並擁戴他加入了造反組織。據說,高層知道後非常生氣,嚴厲批評了李菁玉。這個“據說”,只是聽到的傳聞,至今未見過相關資料(老幹部參與造反組織的,下場都不好,如山東王效禹、四川劉結挺張西挺)。可以確定的是,李菁玉被抓了起來,1972年在關押地點去世。

劉培植在有困難的時候曾向李菁玉借了200元錢,心存感念。文革結束後,他讓自己的孩子想法找到李菁玉的後代,一直無果。李夫婦是否有後,沒人知道。

03

這個小院子的斜對過,緊靠農業部辦公大樓的東側,有一個獨院,院子的面積很大,房子是西式的,基本呈正方形,有300平米大小,南端是一條橫貫東西的寬大走廊,陽光充足,非常氣派,也最舒服,而後面的正式房間則採光不太好,比較陰。在這座正房的西側,還有一排南北向的矮小平房,是廚房和司機的家。

以前劉瑞龍家住在這裏,1961或62年,劉瑞龍“犯了錯誤”,調出北京,到華東局工作。蔡子偉家搬到這裏。蔡子偉,陝西藍田人,從1954年開始在農業部當副部長,直到文革中被打倒,這十幾年間還是平平穩穩的。但此前卻很坎坷,他是老資格,1935年陝北蘇區搞左傾肅反,最早抓起來的就是他,在嚴刑拷打之下,逼他們承認了有個子虛烏有的社會黨,由此大規模株連,把劉志丹等大人物都抓了,險遭活埋。不久後全部平反,蔡子偉卻沒有得到重用,不僅如此,到1942年的“搶救失足者”時,又把他捆了起來。後來進行甄別平反,宣佈所有被整的人都整錯了,唯獨整蔡子偉是對的,繼續關押(韋君宜《思痛錄》)。抗戰勝利後才又安排了工作,真是沒地兒講理去,倒黴透了。

他們家可能是我們那一片最早有電視機的(應早於1964年),好像是臺蘇聯電視。我特小的時候,在他家還看見過一臺當時非常稀罕的半導體收音機,日本進口的,形狀也十分新奇漂亮,是一個金色的地球儀,300多元一臺。現在網上有一篇文章說蔡子偉生病的時候想喫酸菜,一問保姆說要兩塊多錢,他嫌貴就不買了。文章的本意是讚美蔡部長艱苦樸素,在我看來效果卻相反,是抹黑了他,信口瞎扯。

再說,那個時代,蔬菜是以分錢論斤的,雖說酸菜比大白菜貴一些,可兩塊多錢的酸菜,仍是一個巨大的量,恐怕沒有哪個家庭會買那麼多。另外,副部長的家庭都由機關配備專門的廚師,採買食材是廚師的工作,蔡部長想喫酸菜爲什麼要跟保姆說?編得不合情也不合理。

那一帶除徐悲鴻故居外最大的宅子,是黎玉家。黎玉,山西崞縣人,八機部副部長。他家是一幢二層洋樓,面積約400平米,有前院和後院,後院更大一些,後院的南牆是一排平房,文革前司機家住在那裏。平房中間開有一個小門,是他家的後門,從他家後門到我家和劉培植家,不足百步。

黎玉是山東抗日根據地的創建者和主要領導人。他赤手空拳,帶領幾個才20歲出頭的小夥子,硬是在山東開闢出一個局面,爲八路軍主力擴大和鞏固根據地創造了條件,功勞實在大。解放後,山東的幹部遍天下。但是,1947年饒漱石當了華東局一把手後,立刻給副書記黎玉扣上富農路線、類似鐵托的錯誤、宗派主義等十幾頂大帽子,狠鬥一頓,整了下去(《王力反思錄》)。後來,黎玉一直當副部長,這與他的資歷和貢獻是不相稱的。更可嘆的是,直到1986年才把當年對他的錯誤結論和不當處理全部推翻,恢復名譽。不久,老人就辭世了。

在他的幾個子女中,我跟小弟最熟。小弟1969年參加工作,在東城區橡膠二廠當工人,忘記乾的是什麼工種,搞得兩隻手掌上佈滿了小黑麻點。記得當時他剛買了一輛自行車,上下班卻不騎它,他說:“剛參加工作就騎一輛新車,人家會覺得幹部子弟太特殊了……”

近年我們曾聊起父輩那一代與他們的父輩的關係,小弟講的事情令人感慨。他的爺爺是崞縣農村的農民,也做些小買賣,土改時定的成分較高。所以,解放後,他父親不敢接爺爺來北京一起住(李昌1966年被打倒的罪名之一,就是把大地主的母親接到北京長期居住)。奶奶早亡,爺爺一個單身老漢在農村過日子是很苦的。多年來一個運動接着一個運動,中間也有短暫消停的時候,只要氣氛寬鬆一點兒,他父親就把爺爺接來北京,一緊,又趕快送回去,反覆多次,直到爺爺去世。他分析他父親心裏也是很難受的。

用一種意識形態覆蓋下來,人爲地把人羣分爲等級、然後加以對立,從事的職業不同、財產收入不同,就因此劃成了好人或者壞人、“敵”或者“我”,是敵的話,父子不敢相認、兄弟視同仇讎,這種有悖人倫人情人性的做法,可把中國害慘了!

在我們那片方圓一華里的最北邊,是東裱褙衚衕和水磨衚衕,再往北就是建內大街了。東裱褙衚衕有魏震五家。魏震五,抗戰時名魏健,吉林遼源人,東北大學肄業,當時是農業部副部長。1962年,他突然遭到批判鬥爭,被撤了職,發配到吉林省農安縣當副縣長。他家本來是一個獨院,他被撤職後,又搬進來一家。整他的原因都十分牽強,當時農展館有個副館長叫吳文華,想叛逃蘇聯(未果),魏震五分工管農展館,於是就把責任算到了他的頭上。

我還看過一份批判材料,說農展館是黑據點。後來我跟他兒子北凌開玩笑說:“大字報上說了,你爸把農展館辦成了農業部走資派們喫喝玩樂的黑據點。”北凌苦笑着說:“咳,別提了,我跟我爸去過那兒,你猜喫的是什麼?木須肉!”

1962年發生了小說《劉志丹》事件,牽連了原來西北的很多人,中旬同志也因此下臺了。魏震五與中旬同志是姻親。人們普遍認爲,整魏震五的真正的原因,就是受到他姻親的株連。他的這個冤案,直到1977年才平反。

寫到此,感覺這些人從事的是一個高風險行業,沒有一個沒捱過整、受過冤的。這麼個搞法,究竟是爲了什麼?“與人鬥,其樂無窮”?什麼樣的人面對這種事情會感到快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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