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
本文是介绍Egginton(2023)系列文章的第二篇。题目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理解康德哲学和Egginton(2023)的关键之一。
回答这个问题,多数中国人会断然回答:没有!你看到过一生下来就会说话,或者就认识颜色、方位、数字等等的婴儿吗?当然没有。人的一切知识都是后天学来的。
再提另一个问题:如果有一部PC,它有先进的硬件系统,像24核的Intel 19 CPU, 64 G DDRS高速内存,20 T SSD巨大存储硬盘,Nvidia最先进的显卡,大屏幕OLED显示器 ……,等等,但没有装上BIOS(基本输入/输出系统)或者UEFI(统一可扩展固件接口),也没有装OS(操作系统), 您买不买?
所有人的回答都会是:不买,白送也不要。因为它毫无用处,放在家里徒然浪费空间。没有BIOS/UEFI就无法启动PC,装不上任何应用软件,无法接受命令或输出结果;没有OS就不能对外界输入指令作解读、分配资源、控制输入、输出、联网等设备,PC的硬件当然也无法执行指令。
大家想一想,上面两个No的回答是不是隐含矛盾?
计算机是人脑一小部分功能的模拟、增强。要使得这种人脑模拟的功能能够运作,除了种种电子硬件,如CPU,记忆体,存储器等,就得在使用之前先安装固件、软件,使得它能够接受外界输入的信号、指令,经过固件、软件的解读,通过应用软件交给硬件处理,最后还得靠事先装好的OS、BIOS控制输出,在屏幕、扬声器、打印机等设备上表达出来。
只具有人类大脑一小部分功能的计算机都得有“先天”— 在使用之前就装好的 — 部分才能工作,功能多得多的大脑反而只有脑结构“硬件”而无“软件”,这种想法是不是太武断了?
二.从“白板说”到“反映论”
上节设想了“多数中国人”对问题的回答,并没有把对先天知识的否定看成中国文化的属性。否认有先天知识的理论出自于西方。早在古希腊就有人提出这种观点,称为“白板说”(tabula rasa)。就是说人生于世,大脑就像一块白板,所有知识都来自后天的感知或感官体验。外界的知识就像我们写黑板那样,一一写在那块“白板”上。西方对这种观点论述最完整的是洛克(John Locke 1632-1704)。他在其名著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Locke 1977)用了很多篇幅来宣扬“白板说”,虽然他的用词不是“白板”而是“白纸”。哲学上把感知、感觉的过程称为“经验”, 而把这种主张一切知识来自经验的理论称为经验主义认识论(empiricist epistemology )。
我之所以提到“多数中国人”如何回答,是因为当代各国学界,经过从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到乔姆斯基(Noam Chomsky 1928 – )等人的澄清、批判,已经无人再坚持“白板说”,虽然还有试图挽救经验主义认识论的种种曲折方案。因为康德等人的分析指出,“白板说”从逻辑上就不成立,事实上也得不到验证。但中国社会经过从列宁到毛泽东的大力提倡和从小灌输,所谓认识论的“反映论”还是被多数人所信奉,以为颠覆不破。
“反映论”,如列宁说的,就是“我们的感觉、我们的意识,只是外部世界的映象”(列宁 2012, p.65)。毛泽东说,“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只能从社会的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来”(毛泽东 1999, p.320)。毛连“实践”一词的意义都弄错了。“实践”,英语是practice,德语是Praxis, 指的是在人的活动中运用某种知识、理论的过程,不是通过活动获得知识,不是传统文化说的“格物致知”。按照毛的说法,“实践”就只有对象而没有工具 — 一块一无所有的“白板”用什么去“实践”?王阳明(1472-1529)曾经坐在竹子前“格”一丛竹子,坐了七天,一无所知,叹了一口气,废然终止。失败的原因是他只有观察,没有“格”— 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分析、综合、推理、假设、验证等等 — 竹子的工具,没有一套已经存在的理论,当然只能做无用功。
本文上篇简要介绍康德在这个问题上的学说。康德的论述非常严密,极为晦涩,不时还有脱离了语境、看上去就互相矛盾的陈述。本文的介绍只能是概述,已经没有了他的严密性。下篇则主要介绍乔姆斯基的学说。他的论证通俗易懂。
三.《纯粹理性批判》论先天(a priori)知识
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的一部分,就是论证先天知识在认识中不可或缺。本文只能作极其简要的介绍。
我们要获得知识,当然离不开感官的作用。感官接受来自外界的信息,形成经验对象的表象 — 注意这个概念,“表象”的意思并不是如很多文献望文生义地乱说那样, 指“表面现象”,而是指认识对象在人的思维中的表达,英语是representation,德语是Repräsentation;在这个术语中,“表”是动词性的“表现”、“表示”、“表达”,丝毫没有形容词性的“表面”,“表层”之类的意义。— 这就是知识了吗?当然不是。这些表象只是一堆没有内在秩序的印象,比如软硬、亮度、外形、大小、气味、声音……等等。这些都是零散的、个别的,没有普遍性;各种表像之间也没有建立起关系。因此,仅仅靠这类表象,还形成不了概念。因为概念是抽象的、普遍的。
要形成认识,人必须给这些表象建立起秩序来,以形成具体的概念。那些给经验对象建立秩序的知识,就是先天的知识。
康德提出人有一套先天认知系统,包括时空直觉,形式逻辑,先验逻辑等等,使得我们能对感官刺激形成的表象加以整理,以形成认识对象的概念。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是范畴(category)系统,我们将那套范畴加之于经验对象,结合人的空间、时间直觉等等,开始认识的第一步。康德的先天范畴系统总共有四类,每类三个,其中有量的范畴、质的范畴,关系的范畴和模态的范畴。比如量的范畴三种:单一性、多数性、全体性; 质的范畴包括实在性,否定性,限制性,等等(康德 2004,p.71-72)。“范畴就必然地、先天地和对象相关,因为一般说来只有借助于范畴任何一个经验对象才能被思维” (同上,p.85)。没有范畴,连对象的思维都不可能,更不用说认识了。范畴是普遍的,普遍性无法从物、存有中取来(同上,p.473), 因为感官获得的表象都是个别的。
人的知识,在很大程度上要用逻辑上的“判断”(judgement)这种形式来表述。康德的四类十二个范畴,就对应于逻辑上四类十二种判断。比如量的范畴就对应于全称、特称、单称判断,质的范畴对应于肯定、否定、无限判断, 等等。依靠范畴,我们给经验对象建立了概念;依靠判断,我们表达了概念之间的关系。这样,我们从经验对象获得的杂乱无章的种种表象,就有了秩序,成了知识。比如说,判断“鸟是会飞的动物”,人的认知系统将范畴“全体性”加之于所见到的鸟 — 有时是单一的一个鸟,有时是多数的一群鸟 — 之上形成了“鸟”这个概念,然后使用这个概念(结合其他概念如“飞”,“动物”等)作出判断。这个判断就表达了一种知识。
人的这部分认识能力,称为“知性”(德语Verstand,英语 understanding), 知性不是广义理性的全部内容。知性是“对感性直观对象进行思维的能力”(同上,p.52),是将感官表象构成概念,并将其结合起来形成判断的能力。高一层次的是狭义的理性,指涉及抽象思维、逻辑推理和理解普遍原则的能力的认知过程。知性只能把来自现象的、杂乱无章的种种表象构成概念,而理性则把这些知识统一、贯通起来,是“使知性规则统一于原则之下的能力”(同上,p.263)。人的认识是一个复杂过程,怎么可能仅仅是经验对象的反映、复写?
说了半天抽象理论,未免太“康德”了 — 康德或乔姆斯基都只讲理论,很少举例说明。我们则需要例子来联系理论,把握理论。下面来举一例。
我们知道,一个物体有颜色,是因为物体对可见光的反射、吸收、干涉被人感知。决定颜色的主要因素是光的波长。可见光的波长大致在380-750纳米之间(有个体差异)。那么请问,这横跨370纳米的可见光光谱,有多少种颜色?
如果单纯以人的视觉“硬体”来决定的话,人类可以辨别1000万种颜色 — 注意,不是1000种,是1000万种(Judd et al 1975, p.388)。人类可以感受到的颜色包括可见光光谱中的颜色,以及光谱中颜色的混合。有把握地说,我们很少有机会可以多次见到完全一样的颜色。严格地说,几乎每次见到的颜色都是个别的、特殊的;即使是同一物体的颜色,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由于光照强度、角度的不同,颜色其实也并不完全相同。
但是,区别这么多颜色不仅对人类毫无意义,而且是无法忍受的负担。如果人类真的仅仅是根据物体所反射的光的波长、强度、角度,以及人视觉系统的可接受性等等来分辨色彩的话,人类早已不复存在,因为人无力负担、处理如此复杂的信息,而“颜色”只是人脑处理的信息的极小一部分。进一步说,我们见到一个物体的颜色,并不是每次都完全一样,凭什么就能断定我们见到的是同一个物体(Eggington 2023中有这类问题的有趣讨论)?
因此人类依靠比较—康德称之为“经验的类比”(康德2004,p.165),将所接受到的颜色按照“近似”原则归类成10多种,给我们感官获得的印象以秩序,形成颜色的概念,如“红”、“橙”,“黄”等等。这种按照特征近似归类的能力,就是无法从经验中学得的先天知识。请问,有谁教过孩子“这个橘子的颜色和昨天给你的橘子的颜色有点不一样,但你不要区别,把它们看成是同样的橙色就可以了”?即使在科学研究和工业生产之中,人类也不得不限制颜色命名的数量。国际色彩委员会和美国国家标准局(ISCC-NBS)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建立的色彩命名标准,也只规定了267种颜色名称。也就是说,在人能够分辨的颜色之中,平均37453.18种,才有一个名称(同上,p.388-389)!
由此可见,把人类的认知看成仅仅是认识对象在人的认知“硬体”上的涂抹,复写,像列宁说的那样,就最多可能有1000万种不同的颜色“反映”在人脑上,那就需要最多1000万个颜色名称,是多么武断、肤浅、无知、可笑、荒唐!博尔赫斯(Jorge Borges 1899-1986 )的小说“博闻强记的富内斯”(Borges 1989, p.131-137)中的主人翁就是因为记忆力超强、能记住经验到的每一个细节而失去了抽象概括的能力,生活痛苦不堪。“思维是忘却差异,是归纳,是抽象化”(同上,p.137) — 这是本系列第三篇文章要介绍、讨论的内容。
顺便提一个与本文无关的话题:你认为不同的人感知到的同一种颜色,是一样的吗?你感受到的红色是不是和我感受到的一样?有什么标准可以判定?
给感官获得的表象建立秩序,没有任何一个哲学学派会否认,否则感官获得的一大堆表象,杂乱无章,根本形成不了知识。争论在于,这套范畴从何而来?
经验主义者如洛克认为,这些范畴仍然是人从感觉中抽象、概括来的。本文下篇还要提到,皮亚杰(Jean Piaget 1896-1980)有改头换面类似于洛克的理论。然而,这些范畴并不是实体而只是关系,无法直接“写上”人的大脑。人凭什么能够抽象出这些范畴?如果真是如此,那还得依靠一套工具,像归纳法之类。比如说,今天我看到三个人,明天见到一个人,我就明白了事物有“单一”和“众多”之分。
但这就陷入了死循环!人们要问,那归纳法等等又是从哪儿来的?这就如西方有古人曾经认为,地球是被一只大乌龟驮着的,才没有落入虚空。有人问,那大乌龟又怎样不落到虚空中去?回答是,它被另一只更大的乌龟驮着。
因此,从认识逻辑上来说,先于任何认识的一套认知系统,是不得不存在的。这就如电脑的BIOS,OS,不得不在使用之前预先装入。用诺奖获得者、奥地利著名生物学家劳伦兹(Konrad Lorenz, 1903-1989)的话说,就是“先天知识不仅不是学来的,而且必须在任何个体学习之前就存在,否则学习无法进行”(Lorenz 1967, p.44)。
其实“反映论”已经认识到必须说明有关经验对象的秩序的来源,也明白洛克的解决将导致无穷倒退。于是含糊地说什么,人的认识并不是客观现实作用于人脑的消极的、被动的产物,而是在人与客观世界相互作用的实践过程中产生的,等等,却始终说不出一个空白的大脑如何“实践”, 说不出“互相作用的实践”过程中,人的什么因素起了作用:是生物性的结构还是意识,是“硬件”还是“软件”?更不会回答下面的问题:如果是“硬件”的话,如何才能打破洛克“无穷乌龟驮地球”式的困境?因此那是一种不含有效信息、既无法验证、又无法否证,唯一目的是用来搪塞公众的废话。问题是,如果老老实实承认人有先于经验的知识,虽然逻辑上自洽了,却会动摇作为它们理论基础的一些命题如“物质决定意识”或“存在决定意识”,理论整体就要垮塌,不得不采取回避的态度。作为一种政治实践的理论,可以回避它回答不了的问题,可以掩盖内在矛盾,可以强行推行一种不合逻辑、不合科学的学说;作为我们自己安身立命的理论基础,就容不得含糊,容不得回避、容忍矛盾,否则就是自我欺骗。
但是,康德强调指出,先天的认识“软件”,如果缺乏经验的对象,毫无用处,就如装好所有固件、软件的PC,如果不用来处理具体问题,等于废物一样。只有在与感觉材料结合的情况下,才能形成具体的知识。这就和康德之前的理性主义有根本区别。有些学派就不承认经验对象的作用。比如柏拉图(Plato, 427-348 BC)就认为所有的知识都是先天就存在的,人不过是“唤醒”它们而已。
这就显示了范畴系统和形式逻辑不同。形式逻辑不管有无经验的内容,只关心推理形式。形式上对了,实质是不是对,不是形式逻辑所关心的。比如说,推理“猫属于犬科,小黑是一只猫,因此小黑属于犬科”,这个推理的大前提错误,结论错误,但推理形式没有错,不能判定为逻辑错误。 “既然普遍逻辑抽掉了知识的一切内容,那么留给它做的就只剩下一件事,就是对概念,判断和推理中知识的单纯形式作分析性的阐释,并由此建立起一切知性运用的形式规则”(康德 2004,p.135)。 人类的先天的形式逻辑只能达到这种程度。
范畴离开了经验内容,一无所述。比如模态的范畴,可能性-不可能性,离开了经验对象,什么也没有说,无所谓对也无所谓错,没有建立任何概念。 “纯粹知性的原理只有经验性的运用,决没有先验性而的运用”(同上,p.224)。甚至说过,缺乏了经验对象,“范畴的单纯的运用事实上就根本不是什么运用”(同上,p.244), “它们就完全没有客观有效性,而只不过是游戏” (同上,p.218)。
概括一下以上所述:人具有先天的时空直觉,先天的形式逻辑,先天的范畴等等。经验对象给人的认识提供质料(matter),先天的直觉、先天的逻辑、范畴给感觉到的质料建立秩序形成了知识。“因此在我们称之为自然的那些现象上的秩序和合规则性是我们自己带进去的,假如我们不是本源地把它们、或者把我们内心的自然放进去的话,我们也就不可能在其中找到它们了。 因为这个自然统一性应当是一种必然的、亦即先天确定的结合诸现象的统一性”(同上,p.130)。通过以上的解说,康德这些诘屈聱牙的文字,应该比较好懂一些了。
“白板说”、“反映论”的错误,首先是逻辑上不成立,其次才是经验上被否证。Hornstein(2005)说,把一切知识的来源归之于经验对象的经验主义认识论的最大问题,就是无法解释我们意识、信念的结构如何才能从经验对象的结构中获得,因为那些结构在经验对象给予我们的单独一个个的刺激中并不存在!
读到这里,估计读者马上就要反对:康德说逻辑是先天的,我们不是到中学才学基本逻辑吗?不是有人一辈子都没有学过逻辑吗?很多人学了逻辑还经常在论证中不顾逻辑吗?— 不得不说,在日常生活中,逻辑错误真是太多了 — 逻辑怎么能是先天的知识?有人连“逻辑”这个词都没有听说过呢。
对这些问题,如果没有明确的回答,这篇文章也就不必写了。这些问题,在下篇都有解答。在目前阶段只要想一想:给从感官获得的表象建立秩序,是不是认识的必要?要建立秩序,是不是需要一套已经存在的规则?就比如是不是先要一套法律,然后才能执法?
参考文献:
Egginton, William(2023), The Rigor of Angels: Borges, Heisenberg, Kant, and the Ultimate Nature of Reality.Pantheon Books, New York,NY., USA.
Hornstein,Norbert(2005), “Empiricism and Rationalism as Research Strategies”. In James McGilvray(2005),p.145-163.
Judd, Deane B.; Wyszecki, Gunter (1975),Color in Business, Science, and Industry. John Wiley & Son, New York , NY., USA.
Kant, Immanuel (1990), Critique of Pure Reason. Translated by J.M.D. Meikleijohn. Prometheus Books. Buffalo, NY., USA.
Locke, John (1977), 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David Campbell Publishers Ltd.London, UK.
Lorenz, Konrad(1967), Evolution and Modification of Behavior.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Chicago, IL.,USA.
McGilvray(2005),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Chomsk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UK.
康德(2004), 《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自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 Felix Meiner, Hamburg, Germany 1956/1976。人民出版社,北京。
(附注: 本文《纯粹理性批判》的中译,几乎完全来自邓晓芒的这个译本,只有极个别容易引起误解的译文作过一、两个字的调整。)
列宁(2012),《列宁选集》第二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辑。人民出版社,北京。
毛泽东(1999), 《毛泽东文集》第八卷。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人民出版社,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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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文摘第一七四六期(cm0924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