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手术是在堪培拉做的,和上次有些不同。
六年前(2018年初),我在北京(北大医院)做过手术,心脏放了两个支架。效果立竿见影,手术前,我走不多远就要停下歇歇,不然“累”的受不了。那种累不好形容,有点像剧烈运动后的心肺过劳,一股灼烧感从嗓子往上冒。我曾说它是“烧胃”,但实际在胃的上边,胸部的一大片都难受。医生管那叫“劳力加剧型心绞痛”,还解释说:心绞痛一词给人误解,以为是心脏部位刀扎一样的剧痛,其实很多人的心绞痛不这样,部位并不集中在心脏,而是广泛的胸部,常常包括后背、肩膀,也不是剧痛,大多是说不清楚的“胸闷”。反正心绞痛有多种表现,因人而异,有人甚至表现为牙疼。
我这回的心绞痛和上次的感觉一样,只不过还是初起,依然轻微,走快了才出现,放慢脚步就会消失。但它刚一出现我就明白:糟糕!心血管又堵了!这感觉很独特,错不了,肯定是它!
但我并不慌张,因为心里有底:上次从开始心绞痛到最后做手术拖了至少有半年呢,这次也不必火烧火燎地立刻对付它。而且,只要做手术,支架一放,马上就会症状全消,所以也不必太揪心。
但我挺灰心,因为上次手术后我完全遵从医嘱,天天服药,成功地把低密度胆固醇控制在了1.8以下,可居然还是又堵了。问题出在哪呢?大概是基因作怪,我奶奶、爸爸都死于心梗,这就没辙了。还不到六年就又堵了,是不是以后每过五六年就得去放一回支架呢?哎,想多了,都这岁数了,我还有几个五六年呀?再有一个就不错,两个谢天谢地,三个?太没把握,干脆不想。
我心里有底,所以心绞痛的事连老婆孩子都没告诉,要不她们马上就要督着我去医院,可我不急着去。女儿马上要生孩子了,我怎么也得先看看我的小外孙呀。再说,我还心存侥幸呢,这回的症状还不严重,会不会又自行消失呢?它这次来是不是因为我前两个月回中国吃得太多太油腻了?真的,两个月几乎没在家做饭,天天到外面吃,国内好吃的太多了,但多数离不开大鱼大肉、油多味重。现在回到澳洲,伙食恢复清淡,心绞痛会不会又消失呢?
又过了一个多月,外孙见到了。侥幸心也没了:心绞痛逐步加重,肯定不会自行消失了,去医院吧。真麻烦,还要先去社区诊所看GP(全科医生),GP再推荐去看专科医生,接着恐怕要一通检查后才能去放支架吧?而我上次在北京直接就去北大医院挂号,见了医生还没说完病情呢,人家就给我开住院单了。但这次人在澳洲,只能走澳洲的流程。
见到GP,我说了病情,特别强调这次的感觉和上次的心绞痛一样,绝对弄不错。这位GP马上开始写“推荐信”,但不是给专科医生,而是要我直接去医院看急诊。真好,我挺满意地接过推荐信,说谢谢,我明天一早就去。谁想那GP不干:还等明天?现在就去!你要明天去,我今天晚上都睡不踏实!好么,她把病情比我自己都看得严重。我答应了,但也没“现在就去”,先回家吃过晚饭,再带好住院的东西才去。
太太陪我到了北堪培拉医院,急诊部的候诊室几乎坐满了,有三四十人,还有十几人在一个窗口前排队。咱们也排上吧。排了好一会,也不见队伍往前挪,这得排到啥时候啊?太太说咱们有推荐信,可能不用排队,于是她去窗口问。果然,人家立刻要我到前面另外一个窗口,一位大夫给我量了血压,还使劲问我此刻有什么不适的感觉。我实话实说:没啥不好的感觉,只要不活动,跟好人一样。于是,我也加入了那三四十人,坐在候诊室等着了。等啊等,从7点多一直等到快10点了,也没人搭理我。其他人也一样,这期间就没见几个人被请进那扇通往诊疗区的门。
在澳洲看急诊就常常要死等,因为急诊部的负荷太重,太多的人没有急病也来看急诊。这不仅因为他们把自己的病情估计过重,还因为看急诊省钱。去看一次GP,如果没有低收入者的医疗卡,至少要花几十澳元。去看专科医生更贵,动辄几百澳元。而看急诊一分钱不花,连拿药都免费。
看急诊的人太多,只能耐心等。听说有骨折的病人也一等好多个小时,反正骨折又不要命。要是太疼怎么办?护士先给你止疼片,吃完了踏实地等吧。当然,若有危急症状,比如胸闷(心脏),头痛(脑子),或出血不止,也会快速救治。但那些危急病人大多都是救护车送来的,走另外的通道直接进诊疗区。
等到10点多,我对太太说,咱们等到11点,再不理我咱们就回家,明天再说。话刚说完,一位护士来到跟前,核对了姓名,然后请我跟她去诊疗区。病人都是这样低声请进去的,不像在中国的医院,离老远高呼病人的名字。
进了诊疗区,走廊两侧是一间间诊室,我进了一间坐下。一会功夫来了一位年轻的女大夫,问病情、量血压、用听诊器听前胸后背。她也认真问我此刻有没有任何不舒服。我又说一遍:不活动什么不好的感觉都没有。女大夫说,先验血、做心电图吧,说完匆匆走了。
不一会儿,抽血的护士来了。抽完血,又来了做心电图的。然后接着等。终于,那位女医生回来了,告诉我从各项检查的结果看,没有“马上的危险”,我可以先回家,以后自己去看心脏专科医生。我有点郁闷,原指望一进医院就直接做手术放支架,两三天完事。这可好,又把我推给专科医生了。还不知要跑到哪里去,要跑多少趟(要花不少钱还在其次)。她又说,会把我介绍给陈大夫(巧了,跟我同姓),说他是台湾来的,能跟我说汉语。还说他是堪培拉有名的心脏病专家,这急诊部跟心脏病有关的病人也都是他负责,现在她就要去跟陈大夫通电话,看她对我的处置是否合适。
可这位女大夫打完了电话一回来就改了口,说今天不让我走了,进急诊病房,明天一早看陈大夫。显然这是陈大夫的指示,我马上对他有了好感。
然后就有人推着病床来了,把我推到了一处急诊病房区(估计这里都是心脏问题的病人),全是一个个用帘子拉起的隔断,每间隔断一位病人,我也进了这么一间隔断,里面有仪器监测血压、血氧、心跳、呼吸,我一进来就全用上了。得,今晚就这儿了。我让太太回家,没必要在这儿陪着。
太太走了。我能踏实睡觉了么?不能,护士又来了,问我一直都吃什么药。我把每天要吃的降血脂、防血凝的几种药都拿出给她看。那护士一一登记,然后告诉我把药收好,从现在开始医院按时提供同样的药,我就不要吃自己带的了。接着又来了抽血的。咦,刚才不是抽过了么?怎么又抽?抽吧,没辙。抽血的才走一会儿,又来人了,把我连病床整个推着走,三拐两拐进了个屋子拍胸片。
等再回到我的隔断,我问还有什么检查。护士说暂时没了,你好好休息吧。休息是休息,但“好好”不了。这些隔断只阻断视线,声音畅通无阻。远远近近,医护与病人,病人与家属,交谈声不断,还有病人的呻吟,有个女声在抽泣,接着又响起呼噜声,还高音低音好几位,真热闹。我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的,但清晨5点又没法儿睡了。护士又来了,记录血压什么的,还抽血。怎么又抽?这才进来7个小时,抽第三次了(后来又抽过两次)。
早上8点多,早饭送来了:果汁、麦片、面包、鸡蛋、酸奶。太太也来了。到9点半,那位陈大夫到了,挨个看诊病人。还没见人先闻其声:大嗓门,还不时的大笑几声。轮到我了,陈大夫一进来就用普通话打招呼。如我所想,他中等个,略胖,气色很好,笑咪咪。我又把病情说一遍,特别强调和我上次的心绞痛感觉一模一样。而陈大夫则对我在北京放过两个支架很感兴趣,问是在哪个医院,术后感觉如何之类的。我随身带着上次的病历呢,挺厚的一本。陈大夫翻看了一会,然后吩咐助手把其中的几页复印一下。
他带着两位助手(中国的大牌医生查房要带一群呢),一位看似印度人,另一位估计是华人,也会说普通话。陈大夫结束诊断,告诉我要给我做冠造(心脏冠状动脉造影),如果来得及,这天下午就做。还告诉我堪培拉做心脏介入手术的一共有五六位大夫,其中三位是华人,他给我安排其中一位姓黄的,技术很棒。哇,你陈大夫就很棒,看病这么干脆利索!
陈大夫去看下一位病人了。一会儿功夫,他的华裔助手又来了,说当天下午的手术赶不上了,还有些手续和检查要做。不久来了一位不像大夫的人给我讲解手术过程和风险,并让我签字。这步骤北大医院也有,不过是让家属签字,而这里只让我本人签,没家属什么事。接下来无所事事,我让太太回家了。反正都安排好了,没必要也在这儿耗着。午饭下午两点才送来,一小块鸡排,土豆泥,一点蔬菜,一杯汤,一片面包,还有果冻。简单,也毫不美味。
吃完饭我刚闭眼要睡会儿,又来人了,推着我去做超声心动检查。上次在北大医院也做过。我理解是要查查心脏还有没有其它什么毛病。不一样的是这里的检查室内外只有我一个病人,一到就做。中国那边可是一等好几位病人,一等好半天。这里的大夫也特别耐心细心,翻过来调过去的测啊量啊。两位大夫的交流我听不懂,但看得出来他们发现了什么。结束之后我问:问题大么?回答:只是小毛病,很多人都有。那大夫再一解释我想起在北大医院也查出来了:说我心脏一个地方关不严,血液有点回流,但不严重,不需治疗。
我被推回急诊病房,没一会又来人把我推到了心脏病住院部,正式住院。一进那病房,哇,太奢侈了,这么大的房间就一张病床一个病人,北大医院住三个人的病房也没这么大。上午陈大夫问过我,是住公立医院还是私立医院。其实一公一私两个住院部挨着,但做手术都在同一个地方,是同样的医生。陈大夫刚问完又小声说:就住公立的吧。虽然我有私人医疗保险,但住私立医院也要交几百澳元的首付。此刻一看,这公立的已经好到远超我的期待。
下午才5点多,晚饭就送来了:几根小香肠,土豆泥,煮的蔬菜,罐头的水果沙拉。就是填饱肚子,毫无美味可言。但这里吃饭一分钱都不收,还抱怨什么?太太又来了,也赞叹这病房的宽敞。我让她回家,没必要跟这儿耗着。
没了噪音干扰,这一夜睡的不错,但我知道护士半夜曾来查房。到了早上5点就不能睡了,护士又来做检查,还告诉我:6点多有救护车来送我去南边的堪培拉医院,虽然我住在这北堪培拉医院,但手术都在那边做。
于是,我生平第一次作为病人进了救护车。到了堪培拉医院一看,我是第一个,人家还黑着灯呢。那是当天做介入手术的等待区,用帘子拉起二十多个隔断,一个里面一张病床。等着吧,这才7点多,大夫们9点半才上班。
其他病人也陆续来了。我9点半第一个被推到了手术室外,又等到10点才进了那手术室。手术台在屋子中间,边上的显示屏可不小,我躺着也看得见。好,这回我也开开眼。可是手术刚要开始,“哗啦”,有个小帘子一拉,屏幕被挡住,不让我看了,真失望。
这手术够麻利,不像在北大医院那次消毒那么大面积并且特别仔细,也没给我一层一层盖上深绿色的手术单子。只是怕我冷,给我盖了条毯子,两只胳膊留在外边。可左胳膊没有吊瓶输液,只打了一针,说是让我放松的。右胳膊呢,还没觉出打麻药呢怎么就开始往我手腕子里塞导管了?
“主刀”的就是那位黄大夫,马来西亚华裔,普通话讲的还可以。没一会儿,他哗的一下把小帘子拉开,让我看那屏幕。先告诉我“好消息”:说我上次在北京放的那两个支架现在仍然“工作的很好”,一点都没再堵。他用手指点着,但我没看出什么支架的模样。黄大夫又说“坏消息”:另一处又堵了90%。这个我看出来了,有根黑色的血管,中间一小节几乎成白色的了,显然那就是堵处。黄大夫说现在就给你放支架,哗,又把小帘子拉上了,不让我继续开眼。但这就不错了,在北大医院根本就不让我看屏幕,也不跟我多说,大夫出去跟病人家属商量:血管堵了,放不放支架?放国产的还是进口的?价钱差着不少呢。这里不问家属的意见,根本就没通知太太来这个做手术的医院。
放支架的步骤好像差不多,两位大夫配合,其中一位管测量,还报数:14,16,18什么的,然后是一声“放”。手术很快结束。我还没来得及挨个儿跟做手术的几位大夫说谢谢呢,人家已经撤了。
随后我又被推回到等待区。一位护士给我输上液,然后就让我一个人躺着了。右手腕有个带子紧紧压住塞导管的创口,隔一阵护士就来给放松一点。上次在北大医院,直到第二天才把那紧压带撤去,可这里只用了4个小时就摘掉了,换上了一个创可贴。这期间送来了午饭:三明治、果汁、一杯汤、一盒水果沙拉。
饭后是长久的等待。本来说2点半来救护车,可一直等到4点半才来。其他病人一个接一个完事走了。我早上第一个来的,下午又是最后一个走的。我又被送回北堪培拉医院住了一晚,再一天才出院回家。
出院手续很简单,护士送来给我带的药,还有一份“出院通知书”或叫诊断书,齐了,敬请走人。在中国呢,要自己(或家属)去付费拿药,复印病历之类的。更重要的是结账,我那次住院5天,放了两个支架,一共花了7万多人民币(合一万五千多澳元)。这里做手术居然一分钱没花(除了去看GP花了36澳元)。澳洲的全民公费医疗太优惠了,只要被公立医院收治,病人一分钱不花,连住院、吃饭都免费。但也难怪澳洲的税收这么高。
与上次做手术相同的是:支架一放,心绞痛完全消失,感觉全都正常了。不过,我也乐的忘乎所以了。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医院打来电话,问我感觉如何,是否按时吃药,每天怎样活动之类的。我乐呵呵地回答:全好了,都正常了,又每天走路一小时了。谁知电话那边却严肃地批评我:说决不应该如此过量活动,忘了怎么告诉你的了?于是我这才想起,出院前还有位大夫专门来详细地告诉我出院后该遵守些什么,还给了我一本小册子。可我那时已经高兴的根本没认真听。
这是一个不同处,上次北大医院可没有这么关心我,没有小册子,更没人打电话。
这回挨了训,我才翻看那小册子,敢情术后第二周每天最多只应该走路10到15分钟,还不能快步,手提东西不应该超过2公斤。然后每周逐渐增进,要6周之后才可每天步行30到40分钟,基本恢复家务劳动。我可好,手术一完就把自己当作完全健康的人了。我这是又犯了“中国人的小聪明”:不把人家定的规矩当回事,处事全凭自己的判断和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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